细水春江 by卜做人了   温和人妻A攻X阴郁狠心O受 养兄弟年上/ABO/酸涩/现实向/虐攻/生子/HE    第1章   路春江跺了跺脚,眯起眼睛看去,高铁站的LED屏红彤彤一片,数字模糊不清。   路西的车还有十分钟到站。   后天就是除夕,车站人来人往。省内的班次在市区的老火车站,这个新站才建成投入没两年。三年前路春江送路西去上海念书时,尚没有高铁,他托人买了软卧,这才把弟弟送上了东去的列车。   偌大的候客厅冷风嗖嗖地吹,路春江怀疑这里根本就没暖气。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温度是零下十五度,他特意查看了上海的气温,零上二度,担心路西没有羽绒服,他特意带了家里最大的那件,黑色的,人穿上去像头熊。又是一班车到站,旅客烟花般四散。路春江的心脏越跳越快,两分钟,再过两分钟就要见到弟弟了,他雀跃地踮起脚尖,又松下肩膀,继续抱着羽绒服等待。   机械的女声响起。先是一个男人匆忙地挤出验票闸机,接着是拎着旅行箱的女学生,抱着婴儿的妇女。人流涌动,每个人都脚步匆匆。是了,后天就是除夕,要过年了。路春江迎上前去,在陌生的面孔中分辨,没有路西,他焦急地张望,是找错地方了?   人走光了。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关上闸口。路春江掏出手机确认,就是这班车。他没等到人,赶紧拨过去,响了一声后对方没有接,他接着再打,这时背后被人猛地拍了下肩膀,转过身才发现一个高瘦的年轻人,戴着帽子和墨镜,表情冷淡。   “路西?”路春江有点不敢认。两年没见,路西从来不发照片给他。年轻人点点头,摘了墨镜,路春江这才松口气,“好好的戴什么墨镜啊,我找了你半天……”   路西并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惊喜,这让路春江很是失望。他举着羽绒服,唤着弟弟的小名,“哎,盼盼,天儿冷,我给你带了面包服。”   “不用。”路西转身就走。   “怎么不用呢,零下十五度,你穿太单了。”路春江跟在路西身后一溜小跑,“穿上,出去冻你一下,呲了风头疼——”   路西到底也没穿那件黑羽绒服。虽然是交通枢纽站,可没几个旅客等出租车,出租车倒是停了一长溜。路春江坐公交车过来,85路非常方便。他当然不会让弟弟也去坐公交车回家。路西拦了辆车,坐到副驾驶的位子,路春江就坐到后排,对司机报了地址。司机听口音是外地人,嘟囔道,“前头修高架呢,得绕路了。”   “绕吧。”   “修多少年了,还没修好。我要是直着过去,准堵上。”   “行。”   “我就是得说一声,公司规定,免得钱多了你们投诉,呵呵。”   司机话唠,可能开车太寂寞,“你们这是大学放假啊?还是工作了?”   路春江替弟弟回答,“我弟弟上大学,我工作了。”   “小伙子挺精神的,在哪儿念书?”   这下路春江很自豪了,连腰都挺直了些,“在上海。”   “那厉害了!我闺女高二,成绩不行,刚分了文理科……”   路春江是高中老师,职业病发作,就与司机聊了起来。司机叹口气,“难怪你弟成绩好,原来你是老师啊。我就不会教育孩子,她啥也不跟我们聊,一问就摔门。”   “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这样,容易逆反。”   路西没有参与聊天,事不关己地玩手机。路春江看到他在与人聊天,手指动得飞快。司机按照路春江的指点将车开进小区,“你们这儿没摄像头吧?我这逆行了。”   “什么呀,这哪有啥逆行不逆行的,就是小区自己的路。那个单行线是居委会画的,放心,交警不会查。”路春江笑呵呵地保证,“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了,还没见交警来查过。”   统共花了二十九元。路春江不喜欢用钱包,纸币整齐地叠放在口袋里。他刚拿出钱,那边路西就已经付了车费,一声不吭地拎着书包下车,路春江赶紧追下去,不忘对司机说了声“谢谢”。   小区新铺了道路,将单元楼前的杂草清了,浇上水泥,画了线充当停车位。几只野猫懒散地趴在暖气管道上取暖,保温层遭了殃,被抓得稀烂,有几片吊在半空。路西左右看了看,路春江说,“为了‘创卫’,那些草啊树啊全拔了。”他知道路西在找那棵无花果树,“我在花盆里种了棵新的,放阳台上了。”  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牵着条灰白色的狗走出来,见到路家兄弟,热情地招呼,“哟,这不是盼盼吗?可回来了,你哥成天念叨你。”   路西笑了笑,他认识这女人,六单元的王美兰,“阿姨。”   “长高了,还是瘦。”王美兰冲路春江眨巴眼,“多给你弟炖点肉!在学校能吃舒坦了吗?食堂的饭没营养……”   “就是,”路春江答应着。这是他父亲的宿舍楼,楼上楼下全是父亲的同事。他和路西是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,熟得不能再熟。王美兰嘴碎,但心眼不坏。送走了她,路春江对路西轻声埋怨,“你也多说几句,兰姨……”   他没说下去,路西鄙夷的眼神让他闭上了嘴巴。路家在二单元301,他沉默着打开门,打开客厅的灯,然后尽力忽略了路西的冷淡,忙前忙后地拿来拖鞋和衣服,“你先等会儿再脱大衣,出出汗,别感冒了。”又忍不住问,“怎么没带箱子回来?”   “我初五就得回去。”   路春江的心脏沉下去了,站在明亮的灯光下,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。   “你这么忙吗?”   路西脱掉毛衣,露出件灰色衬衫,简明扼要地说,“忙。”   路春江说,“那行吧。”他把黑羽狨服叠起来,塞回大衣橱。“你先去给爸妈说一声,还有奶奶。你都两年没回来了——”   “我每年都给他们烧纸。”   路西在父母和奶奶的遗像前拜了拜,给杯子换了水。路春江收拾好了衣服,“你想吃什么?我买了菜。土豆丝切好了,我泡水里了。喝汤吗?还是想吃饺子?”   路西又开始玩手机,头也不抬,“我叫外卖,你不用忙了。”然后拎着书包回到自己的房间,“嘭”一声把门关上。路春江站在门外,想起邻里间的闲言碎语。   他这个便宜弟弟,可能真的白养了。    第2章   路西不是路家亲生的孩子——路春江知道,路西知道,王美兰知道,大家都知道。   路西被领进门时已经七岁多快八岁了。路春江那时刚过了十一岁生日,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周二的下午,平平无奇。北方的春季十分短暂,最多三个星期。他发现柳树枝头冒出鲜嫩的绿芽,过不了多久,杨树就会开花,毛毛虫一样的“无事忙”掉得满地都是。   路春江脖子上挂了根毛线绳,拴着家门的铜钥匙。但今天有些稀奇,父母居然都在家里。他踢掉球鞋,就见妈妈身边跟了个小孩儿,细溜溜的身板,大脑袋,因为瘦,眼睛就大得格外引人注目。还是春天,小孩儿穿着毛衣,毛衣不合身,下摆拖到膝盖,像条滑稽的裙子。   “他谁呀?”路春江换好拖鞋,潦草地用肥皂洗手,“妈!我饿了!给我钱,我去买韭菜饼!”   “泉子,这是你弟。来,盼盼,这是你哥。”妈妈拿了五块钱,“带你弟去买饼子吃,再买俩馍馍回来。剩下的归你了。”   那会儿五毛钱能买一个馒头,后来价格水涨船高,七毛,九毛,一块,一直到一块五。路春江中午在学校吃小饭桌,每天的零花钱最多一块钱。他惦记着攒钱买《灌篮高手》的漫画书,三块五一本,六块钱两本,一整套要八十几多。他已经攒了十五块钱,是同学中的富豪。可眼下钱算不得问题了,他瞪着眼睛问妈妈,“我弟?我哪来的弟?”   路春江有两个表弟,一个堂弟和两个堂妹。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打脑袋小孩儿。妈妈面露尴尬,爸爸躺在沙发里正看新闻,闻言闷声闷气地说,“就是你弟!甭管那么多了你,赶紧买馒头去。”   “我不要弟弟!”路春江大吼,“你们背着我生了个小孩儿?”   妈妈说,“不是。”盼盼躲在她的身后,她把他推出来给路春江看,“有个弟弟多好啊,陪你玩儿……”   “我自己能玩儿!”   “嘿你个小兔崽子,怎么跟你妈说话呢?”爸爸终于从沙发里起来了,抓过路春江,塞给他一张十元纸币,“去,下去买零嘴,你不是想要那什么卡么——”   过了很久,路春江才大体弄清楚了事情原委:盼盼是妈妈那边农村远房亲戚的孩子,说是远房亲戚,其实跟那亲戚也没血缘关系。没人知道盼盼的生父是谁,估计连他亲妈都不知道。她是个很花心的女人,“作风不好”,后来跟了那个亲戚,但没过几天,借着打工的名义又跑了,扔下盼盼,一连几年,怎么也联系不到了。有人说她死在外头了,有人说她在南方嫁了人,生了新的孩子,还有人说她被人拐到山里了……众说纷纭。亲戚不愿养盼盼这个便宜儿子。刚好路春江的母亲回老家上坟,和丈夫商量了商量,就接手了这根豆芽菜。   当时路家经济条件说得过去。路春江父亲在国企是个小干部,收入稳定,母亲本来在商场做售货员,积攒了点本钱后,在新开张的茶叶批发市场租了个小门头,做起了生意。路春江有新自行车,新运动服,可他根本不想拥有新弟弟。他当了十一年的独生子,忽然家里就来了个新孩子,要分享他的房间,他的玩具,乃至他的爸妈。盼盼转学到了他的小学,为此他还遭到了同学的嘲笑,齐磊怪叫,“路春江,你妈给你收了个童养媳!”路春江和他打了一架,嘴皮都破了。   回家后他哭着质问妈妈,“你干嘛呀,给我弄个弟弟?我不要弟弟,我同学都没弟弟妹妹!”   妈妈摸着儿子的头,这个女人在外面做生意很泼辣,家里却柔声细语,“你傻呀,你妈啥时候害过你?你现在小,不懂,等你大了就明白了,有个兄弟姊妹可好。”   “好什么呀!”路春江抹眼泪,“他长这么丑!”   “你个傻孩子,我跟你说,一个人才没意思呢。你妈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,你爸俩弟弟,你呢,你们独生子女,从小独惯了,觉得好,其实根本就不好。”   “就好,我自己玩儿,我和大鹏玩儿,我就不跟他玩儿!”   “你得这么想,你妈你爹现在爬的动,等你长大了,我们老了,爬不动的时候,咋办?”   路春江看着母亲年轻的脸,懵懂地说,“你们不会老的。”   “会,人都会老,生老病死,人之常情。”妈妈笑起来,嘴角有个温柔的漩涡,“唉,等你大了,娶了媳妇,你媳妇不让你来背我,你怎么办?”   “我不娶媳妇。”路春江抱住妈妈,“咱们住一起啊,你们爬不动了,我就背你们上楼。”   “傻瓜蛋儿,怎么能不娶媳妇呢!不娶媳妇,你妈去哪抱孙子?”妈妈大笑,“你看,等你妈老了,生病了,别人就一个孩子,忙得过来吗?你有个弟弟,你俩就能互相依靠。这样不省你的事儿吗?”   “不要。”路春江在妈妈怀里撒娇,她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,像“无事忙”,清苦的甜香。可惜妈妈没活到爬不动的那天,路春江十四岁那年,秋天的尾巴上,她查出来得了癌症。发现时已经晚了。手术、化疗,没什么作用。路春江看着妈妈一天天瘦下去,化疗让她大把大把掉头发,吃不下饭,喝水都吐。她去世的时候,已经看着不像她了。路春江抱着妈妈的遗像,没有哭。倒是改名叫路西的盼盼声泪俱下,两个大人搀着他,他像条泥鳅,不停地滑下去,被拎起来,再滑下去。   第二天春天,路春江骑车上学。春天那么短暂,风吹过高山,在平原呼啸而过。杨树开花了,“无事忙”落得到处都是。路春江写着英语卷子,冷不丁嗅到一点带着清苦的甜味儿,忽然眼里滑下来一颗豆大的眼泪。   他没有妈妈了。   路春江对着手机发了半天呆。路西把他屏蔽了,他看不到他的朋友圈动态。五点半,他起来去厨房,把土豆丝炒了,热了馒头。过了会儿,路西叫的外卖也来了。路西从房间里出来,端坐在桌前吃那塑料碗里盛的米线。米线白生生的,辣椒油染红了他的嘴唇。路春江打破沉默,“别光吃这个,不健康。”   路西头也没抬。   “盼盼,”路春江嚼着馒头,“你初五走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这么急啊。”   “忙。”   路西才大三,又不是工作了,“你们寒假这么短?在家多待几天吧,你两年没回来了……”   路西摇了下头。两年不见,他褪去了婴儿肥,轮廓比以前清晰了许多,下巴还是尖尖的。路春江沉默地吃着土豆丝,看路西快吃完了,又试探地问,“弟弟,你、你是不是谈朋友了?”   这次路西终于看他了。虽然没七八岁时那样瘦骨嶙峋,可眼睛还是特别大,眼珠黑得出奇,“对,谈了。——你满意了吗?”   路春江握着筷子,僵住了。路西起身把塑料盒和一次性筷子收拾起来,然后钻进房间,嘭地关上门。路春江鼻端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奶油味儿,他味同嚼蜡地啃着冷馒头,安慰自己说,他该高兴的,两年前,不是他把路西推开的吗?    第3章   ??不知哪家的皮孩子在楼下放鞭炮,“嗙”的一下,要响不响。鞭炮就是听个响,买来了,得放太阳底下晒晒,不然放得久了,阴冷的潮气就会浸湿了火药,那爆仗放起来就嘎声嘎气的,一点儿也不热闹。路西闭着眼,想起以前卞美英一边和面,一边笑,“就跟放了个屁似的。”   她脸上沾了白面,路西站在板凳上,伸手替她抹去。每当这时卞美英就会笑骂,“泉子呢!兔崽子,又出去疯,还不如你弟!”   路春江在楼底下,和大鹏,彪子,张波,辰辰一群孩子跑来跑去,扮演司令、八路和鬼子。卞美英说,“你也去,老在楼上蹲着干嘛呀?”路西笑笑,“我作业还没做完呢。”   其实寒假作业一早就写完了。他不下去,下去路春江他们也不带他玩儿。就算带他了,他也永远是那个“鬼子”,当不成八路军。他喜欢守着卞美英,看着她揉面团,过一会儿揉好了,她就会高声叫喊,“老路!路建洪,干嘛呢!来调馅子!”   路建洪应和,“来了来了,嚷嚷什么呀你!全楼就咱家动静大!”他老穿着件破旧的毛衣,袖口有处拇指大的窟窿,说是猫抓的。路家没养猫,也许过去养过。自从养了路西之后家里也不需要猫了,路建洪说,两个孩子就够乱了。   ……   暖气很热,靠着暖气睡了一夜,路西嗓子又干又痒。他两年多没回北方来,猛地一下回来了,竟然有些不适应。房子里静悄悄的,路春江不在。桌上搁着一页纸和钥匙,路春江写,“我去上课,下午回来。这是家里钥匙,新换了锁。”   路西把纸放下。桌上摆着一个碗,闻着是豆腐脑,还有两个包子。现在十点一刻,豆腐脑早就凉了。他端着碗去厨房,说是厨房,其实是阳台改造的。原本在客厅的组合柜被路春江搬了过去,充当厨具,抽油烟机和电磁炉倒是全新,擦得铮明瓦亮。微波炉摆在组合柜上头,路西热了豆腐脑,才吃了几口,杨子彤就来消息,问他,“怎么样了?”   “我就不该回来。”   “行啦,你哥都那么求你了。”   他求我?路西咬着勺子,“他一个人寂寞了,就想起我来了,要不也想不起来。”   “别这么想。你不是要跟你哥好聚好散吗?你老不搭理人家,还怎么好聚好散啊?”   “那就不好聚好散了。”   下午四点半,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。路西躺在床上玩手机,门锁响了几声,路春江回来了,大羽绒服,围巾,气喘吁吁。“盼盼,”他探头探脑地张望,见路西在房间里,立刻松口气,解下围巾,然后去换鞋。路西竖着耳朵,听着路春江在客厅走来走去。“钥匙你拿起来吧,昨天你累了,我忘给你说了,以前那个门坏了……”   路西不需要这把新钥匙,他这次回来,一方面是因为路春江不停地打电话来,各种恳求,另一方面,他下定决心“好聚好散”。他不想再回这个伤心的地方,看路春江假模假样地对他“好。”路春江换了衣服,“你中午吃了吗?”   “吃了。”   路春江被冷风吹得脸颊通红,自己揉了揉,“本来昨天最后一次,要去接你,就换到今天了。”他在辅导班赚外快,语文比不了英语和数学,连理化生也比不上。好在总有学生不会做阅读理解,写不出八百字的作文。“明天就过年了,你想出去吃,还是在家?”   路西抱着个小平板,路春江眨了眨眼,那可不是他给弟弟买的。路西上大学时他刚工作,路西的学费和生活费耗尽了路建洪最后的抚恤金。看来那个男朋友挺不错的,路春江酸溜溜地趿拉着拖鞋,“晚上吃什么呀?”   除了吃饭,他找不到和弟弟的共同语言了。   夜里路西洗了澡。路春江把门关紧,依旧闻到一丁点奶油味儿。那是路西的信息素,路春江揉揉鼻子,玩手机游戏。他听见门响了声,路西睡了。   白天大鹏打电话过来,“初五有空没?”   “初五我得送盼盼。”路春江吃着盒饭,米粒很硬,菜也不新鲜了。“干嘛?”   “聚聚啊!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。”大鹏当了警察,工作繁忙,“他回来了?认错了没?”   “认啥错,回来就行了。”   “你这个弟,有你这样的哥还耍脾气。换我早给他几个耳刮子了,好歹不知……”   “够了啊,”路春江打断大鹏的唠叨,“他年纪小,兄弟哪有不吵架的!”   “狗屁兄弟,他跟你又没血缘关系,小崽子要不是我姨捡回来,早死了。就这还成天到晚闹腾,跟谁甩脸子呢?”   没有卞美英,路西确定自己现在肯定不能洗上热水澡,干干净净地躺在暖气旁边玩ipad。他八岁前都生活在惶恐中,打骂是家常便饭,他见到卞美英时,穿的还是“姐姐”的旧衣服,两只手肿着,疮口淌着脓。   可能因为这幅模样太可怜了,所以卞美英收养了他。路建洪对家里多个孩子没太大的意见,路西有次偷听养父母聊天,路建洪说,“哎呀,他大了以后能怎么着?不指望那么多了,就是逢年过节,怎么也得给我买条烟买瓶酒吧!”说完了呵呵笑。卞美英打着毛衣,也跟着笑。他们对他没很高的要求,一条烟、一瓶酒就够了。他本来是这个家的外人,成年了就该麻利地滚出去,工作赚钱,给养父买烟买酒,给养母推销茶叶,陪她挑颜色鲜亮的毛线球。是路西得寸进尺,居然觊觎起这个家真正的儿子。   当然,他失败了。   路春江盛怒之下,抽了他一耳光。非常疼,路西记得那个夏夜,空调的冷风吹着他滚烫的皮肤,激起一片片细小的疙瘩。路春江跑出去了,四周陷入寂静。他死了一样躺在黑暗里,觉得自己就是死了,躺在湿冷的棺材里,被蚂蚁噬咬皮肉。后来他开始做梦,梦到路春江带他去山底下买辅导材料。几个小乞丐拖着残缺不全的肢体,死死抱住了他的腿。路西吓得放声大哭,路春江冷着脸说,“看到没?你要是不听话,以后就跟他们一样。”   岁时?vq?@?1    第4-5章   那年春天,路西上初三,成绩一落千丈。路春江刚考上大学,成日在学校和医院间奔忙。因为妻子的病,路建洪崩溃了,像个呆傻的木偶。医院离路西的学校很近,就隔两条马路。路西中午放学就跑去病房,看着养父一天天瘦下去。   “你怎么考的?”路春江翻路西书包,扬着那叠不及格的卷子,“为什么空着!”   路西不想考试,混半小时交卷,他就可以跑去医院。路春江十八岁,一米八三的个头,路西才刚刚到他的肩膀。他瑟缩着不敢说话,在路春江的逼问下,支支吾吾地说,“我不想上学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缺你吃了缺你穿了?为什么不想念书了?!”   “我成绩本来……本来也不好。我想去职专。”   路西壮起胆子,哆哆嗦嗦地表达想法,“上高中还得考大学,多烦呀。我想去职专,还能分工作呢。第二年就实习了……我都打听过了。”   路春江把卷子砸到他脸上,“瞎扯!你上职专,以后要干嘛?去商场站柜台?”   “有工资。”路西咽口吐沫,“实习也有……六百。”   路春江看起来真生气了,攥着拳头,举起来,又放下。路西捂着脸,他熟悉这种感觉。小时候他经常挨打,如果他不吭声,打几下就结束了,要是他哭叫,打得会更重——打到他不哭为止。   他来路家后没挨过打。路春江是想打他吗?路建洪病了,他做儿子的心情不会好。路西想到自己要当哥哥的出气筒,觉得被打一顿也值了。可路春江最后也没打他。他把他拎小鸡似的拎起来,带到山底下去买辅导材料。公交车没几个人,他蜷着腿坐在老弱病残孕的座位上,阳光淡淡的,死灰样的毫无生气。   山是烈士陵园。青山忠骨,山下却有条街,开满了小店铺,卖书和古玩。活着的人不在意,把这当成了祭奠的仪式。烈士应该也不在意,他们献出生命,就是为了看到人民平静而有序地生活。这构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致。路西不是第一次来山底下,以前路春江带他来买过漫画书。四拼一漫画印刷非常劣质,一摸一手黑漆漆的油墨。他紧张地跟在路春江身后,鼻端闻到了不寻常的气味。他上过健康教育课,模模糊糊地猜测,可能是信息素……阳光下晒过的衣服的气味,明明是温馨的,此刻却蕴含着怒意。他怯怯地拉住路春江的衣角,毛衣扎手,那是卞美英亲手织的,纯羊毛线。   那几年,街头冒出来一群群乞丐,肢体不全,有的四肢皆无,有的断了腿挂在胸前,有的身体极度扭曲。路西的同学说,这是被拐卖的孩子,还有些是家里穷,父母不想要了,就卖给丐帮的头子。他们本来是健康人,为了乞讨便利,被砍断手脚,被扔进开水里,烫的皮开肉绽……路西就想,假如当初卞美英没有去乡下上坟,或者晚几天去,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命运?他见过一个小乞丐,容貌俊秀,但四肢极度萎缩,匍匐在地,趴在一块破烂的木板上挪动。那是个被拐卖的孩子吗?还是父母不要他了?路西紧紧抓着路春江的毛衣,他成绩糟糕,惹哥哥生气了……路春江会抛弃他吗?把他卖给乞丐?   路春江心烦意乱,去书店买了几本他常用的参考书。路西战战兢兢,眼睛盯着地面。他十四岁了,没有发育的迹象,依旧是根可怜巴巴的豆芽菜,嗓音细弱。回医院的路上,路春江正走着,突然两个小女孩扑过来,将他的腿牢牢抱住。女孩也就七八岁大,脸黑乎乎的,嘴里嘟囔着他听不懂的话。他从裤兜里摸出几个硬币,还没扔出去,女孩儿就被路西扯开了。路西看着惊恐万分,路春江灵机一动,就板着脸指着那两个小女孩,“你要是不好好学习,长大就得干这个。”   路春江本意是教育教育路西,谁知戳中路西心事。路西当街就嚎啕大哭起来,回家后更是发了高烧,病的迷迷糊糊,还不让他走,抱着他的手恳求,“哥哥,你别把我扔了。”   “不扔你,”路春江满怀愧疚,“你乖,哥养着你。”   路西的大眼睛盛不住泪水,语无伦次,“哥,你别卖我。你把我的肾卖了吧,卖了给妈治病……”   几年前,他去医院看卞美英时,在锅炉房看到巴掌大的小广告,求肾源,六十万一颗肾。生物课学过,人有两颗肾,割掉一个还能活。六十万肯定能救活卞美英了,他想,只要妈妈活下来,爸爸就不会病;爸爸不生病,哥哥就不会生气,他就不会被卖掉,不会被砍断四肢,变成乞丐趴在路上……   “哥,你让我干什么都行,别不要我。”   他真是吓坏了。   年三十一早,路春江去家附近的超市做年前最后的采购。他本来想叫路西同去,路西夜里睡得晚,九点多还没起床。路春江就自己骑着车晃悠着再去买点儿瓜子和糖。超市人山人海,都是携家带口。买东西就花了半小时,排队付款却等足足一个钟头。等到回家,路西起来了,坐在床上,低头玩手机。   “咱得包饺子。”路春江说,“你想吃白菜的,韭菜的,还是茴香苗的?”   路西眼睛盯着手机,“都成。”   “那就白菜肉的吧,还得包个素的……素三鲜?”   路西“嗯”了声。   就两个人,根本用不到很多馅儿。路春江剥了棵大白菜,切碎了,拧掉水,混上碎猪肉。他买了两挂鞭炮,晾在阳台。“盼盼,你去收爆仗,搁暖气上烘烘,别潮了。”   手机响了,是斌子。“干嘛呢,在哪儿过年啊?”   “在家,我弟回来了。”   “去,那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?成,你有地儿过年就行。我妈说,你要不愿动,就来我家吃饺子。”   “谢谢姨了!”   一会儿方达打过来,“你在哪过年啊?”   “在家,我弟回来了。”路春江又说了一遍。弟弟回来了,他家有人了,不是他自个儿孤零零过年了。这让他心情像吹了气的氢气球一样飘飘然飞了起来。虽然他和路西有误会,可毕竟是兄弟,有什么过不去的呢?和好了馅子,他转身去洗手,却看到路西站在水池旁边,脸色阴晴不定。   “你……”路春江的手沾着面粉和零星的菜叶子,“起来了啊。”   这话说出口有点嘲讽的意思,他赶紧换了笑脸,“去看电视,我买了瓜子和糖。你喜欢西瓜子的那种,对吧?还有果冻。苹果没洗,你要吃得削皮。”   路西说,“我不是小孩儿了。”   路春江轻轻地用肩膀挤开路西,拧开水龙头洗手。路西小时候喜欢吃果冻,路春江也喜欢。最开始他把有果肉的藏起来,给路西吃那种半透明的便宜货。即便如此,路西还是欢欢喜喜地感谢他,小嘴儿抹了蜜一样,“谢谢哥,哥你真好。”   “我买了海参,发好了,再调个黄瓜海蜇头。咱俩怎么也得六个菜,我数数……啊,我新学了个川菜,水煮肉片,你吃辣不?还有番茄牛腩。这几个了?凉菜再来一个,松花蛋豆腐?”   洗手的空档里路春江又接了个电话。这回是同事的,潘巧嗓门特别大,“小路啊,给你拜个早年了!”   “潘姐,谢谢了啊。”路春江夹着手机,“在哪儿呢?”   “在我对象家!你初几有空啊?”   “不知道呢。”   潘巧是路春江的同事,精力旺盛,一边上课,一边在教导处管理学生,成天乐呵呵的。她业余爱好做媒,给路春江介绍了好几次。路春江去了,可惜哪个都没成。   “同事。”路春江给路西解释,“她和我一样。不过早结婚了。”   “你很羡慕吗?”路西也去洗手,路春江料理盆里浸泡的海蜇,那股子香甜的奶油味儿让他心烦意乱,“羡慕什么啊,这个得讲究缘分,看对眼儿了才成。”他微微背过身,路西还站在那没动,“你过来陪我做饭呗,咱们兄弟俩也好久没聊聊了。”   奶油味儿飘走了。路春江沉闷地洗黄瓜。两年没见,路西高了,还是瘦。脾气肯定没以前好了,路春江把菜码好了,抬眼望去,对面铁路局的宿舍黑漆漆一片,没几家亮灯。过年了,都回家了。大姨和小舅想让他去家里,他拒绝了,不愿麻烦他们。路西开了电视,音乐喜气洋洋,本地台抢在中央台春晚前播节目,吹拉弹唱居然也挺像那么回事。路春江努力让情绪高涨几分,先拍了黄瓜,把海蜇堆在上面。然后炒菜,油刺啦响起来的时候,终于有了家的意思。他喜欢闻油烟味儿。   菜一道道摆上桌,路西坐在沙发里,沉默地摆弄遥控器,完全没帮忙的意思。路春江忖度,要不要喊弟弟过来端菜,就笑着支使他,打趣几句“懒蛋”什么的。可他不敢。路西沉着脸,表情严肃。他生怕说不对又惹路西生气,路西两年不回家,可不就是他不会说话惹的。   “……喝酒吗?”路春江拿了瓶白酒,“算了,你喝可乐吧。”   路西盯着空了一半的酒瓶,“你喝酒?”   路春江尴尬道,“上回斌子、大鹏他们过来,就开了瓶。没喝完,现在不兴劝酒了。”又补充道,“度数不高,才二十来度,就喝着玩玩。”   路西说,“我不喝酒。”   “嗯,你喝可乐,我、我也不喝酒。咱哥俩喝可乐。”路春江看着茶几上有堆瓜子皮,路西到底吃了他买的零食,也许算和好的第二步。他给路西倒满可乐,笑着说,“过年了,弟弟也回来了,你哥我真高兴。”   路西敷衍地喝了口可乐,路春江说,“祝盼盼……新的一年身体好,平平安安!别的都无所谓,你在外头,平安就好。”   春晚照例没意思。路西潦草地吃了几口菜,那盘海蜇一口没动。路春江自己把海蜇挑着吃光了,可乐喝得满肚子气泡。虽然不是酒,可也莫名有了醉意。他抓着瓜子磕,小品演员声嘶力竭地逗观众开心,挠痒痒挠不到地方,有种错位的喜感。他嗑着瓜子问,“给你老师发短信了吗?”   路春江接到了不少学生的拜年短信,小孩儿都嘴甜,而且他带的班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二,这也让他很有成就感。“我本来……在那个学校,后来说课比赛拿了奖,附中就让我去。以前的学生还很想我呢。”   路西说,“大学不来这套。”   “哦,以前我上大学那会儿,还跟辅导员关系走得很近。你别太内向,和辅导员多聊聊,没什啥坏处。”路春江又抓了把瓜子,瞥见路西手指如飞地打字,就问,“天天玩儿手机,和谁聊这么热乎?”   “男朋友。”   这下路春江不问了,瓜子含在嘴里,甜的变成了苦的。“你……你小心点儿,这瓜子有坏的,放沉了。”他重新抓了几枚,眼睛盯着不停跳动的群消息,“他是哪儿人啊?咱们这儿的?”   “上海本地的。”   “哦,挺好的挺好的。你们同学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脾气怎么样?”   “很好。”   “家里呢?”   “挺有钱的。”   “长的呢?”   “还行。”   路春江的瓜子越磕越慢,手机响了,斌子喝得醉醺醺的,“兄弟!给你拜年了啊!”   “好好,新年好。”   “咱哥几个,数你最不容易!祝你……”斌子酒量不行,半杯啤酒就红脸,偏爱逞能,这不知道喝了多少,舌头都大了,“祝你早点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!哈哈哈!”   “嗯嗯,好,我努力。你也抓紧。”路春江哭笑不得,对路西说,“斌子。他不值班,喝多了。”   自打卞美英去世后,路西就特别偎他这个哥哥。路春江去哪他都要跟着,问东问西。斌子是路春江初中同学,有时候就逗路西,“小子,以后你给你哥当媳妇,愿意不?”   路西还小,不知道害羞,响亮地回答说,“愿意!”   斌子一群人就笑,路春江红了脸,撵路西走,“去,回家去!”   路西不走,他就跟着路春江,像脚底的影子。斌子给路西一块五毛的钱,让他去买雪糕。可后来斌子就很不喜欢路西了,他觉得路西跑出去不回家是忘恩负义。“凭什么啊?一年学费就一万好几了,他干嘛的他?不就是捡来的吗?”   “别的不求,对你好就成。”路春江慢慢地说,找了块牛奶糖含在嘴里,“他上海的啊……”   上海的。要是路西和这个男朋友感情好,一直谈下去……   “他喜欢我,当然对我好了啊。”路西理所当然地说,甜蜜地微笑着。    第6章   路西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“恼羞成怒”,原因很简单,他对路春江有意思,他本来也以为路春江对他也有点儿那种意思,但实际路春江对他没意思——这话听起来像顺口溜,但事实就是如此。路春江拒绝了他,特别干脆利索。路西记得针管穿透皮肤的冰冷和刺痛,他的脸肿了半边……路春江打的。   “对你好,那是。”路春江嗑着瓜子,他不喜欢那种黑色的酱油瓜子,只爱磕鸡汤味儿的葵花籽,“嗯,你们学习忙不忙?”   “忙。”路西的思绪飘远了,他看到路春江整齐的门牙,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养母。养母也喜欢嗑瓜子,门牙上有个小小的缺口。卞美英知道她捡来的豆芽菜心思有多龌龊吗?她在天上看着他干那些蠢事,为什么不托梦来骂他一顿,让他清醒清醒。他见过她吵架,气势十足地叉着腰。电视里传出的夸张笑声让他回过神来,路春江抱着手机,一边嗑瓜子一边嗯嗯啊啊地附和,“对,好,过年好,行,你放心,好吧?初几?你定你定。”   “还是斌子。”路春江哭笑不得,“又不能喝,非要喝,回头他媳妇肯定得骂死他。”   路西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。他讨厌路春江的哥们,当然,那帮家伙也讨厌他。他们心里并没有把他当路春江的兄弟,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领来的野孩子。卞美英生病那会儿就有不少人嘟囔,说她好好的突然病了,都是路西带来的灾,他是个丧门星,连亲妈都被克跑了。后来路建洪也死了,这下路西就坐实了丧门星的名声。谁愿理他呢?和他说话都嫌晦气。   所以,不回来是对的。他压根就不该心软。   “斌子那个对象,你没见过。他小学的同学,同学聚会上见了次面,三个多月就结婚了。”路春江絮絮叨叨,“个子没你高……白倒是白。在邮政储蓄上班。”   “男的?”路西难得问一句。   “嗯,男的。不过他是个beta,当初斌子家里有点不乐意。”   “哦,omega少嘛,没办法的。”   警察算个好行当吗?未必。路西无聊又恶毒地想,胖的像头棕熊,有人愿意找他就不错了……和那种人上床什么感觉?想想都恶心。   他将视线转到路春江脸上,沿着鼻梁向下,嘴唇、下巴,脖子,一直到露出的小片胸口。路春江爱打球,手臂的线条特别流畅。路西很小就意识到这点,他总装作去给哥哥加油打气,坐在球场边,就这么用目光猥亵地盯着养兄的身体。   可能他早熟,遗传自生死不明的生母。但路西发育得十分迟缓,十六岁半,都上高中了,发热才姗姗来迟。那之前他绝望地以为自己是个beta,像大多数人一样没什么不好,只是如果是beta,他肯定不会被路春江看中的。   可omega又如何?路春江觉得春晚无聊,收拾了桌子,端来面盆和饺子馅儿,心不在焉地包饺子。饺子和包子明明是两个物种,本地话却将二者笼统地称为“包子”。路西刚来时听不懂,“吃包子”,不是吃蒸的包子,而是煮的包子。包子怎么能放水里煮呢?他怯怯地问新哥哥,路春江就捏他的鼻子和脸,“笨蛋,包子就是包子!”   “你在外边,能吃到饺子吗?”路春江将饺子皮捏紧,“上海人吃包子吗?”   路西摇摇头,路春江说,“那你可得多吃点儿——你男朋友不爱吃包子,以后你怎么办啊?”   “随便吧,我也不喜欢吃包子。”   路春江的手顿了顿,“你不是喜欢白菜的吗?”   “不喜欢。”路西低头玩手机,春晚真是没劲,朋友圈除了炫耀就是装逼,也没劲。他在工作室的群里抢了几个红包,然后又用视线偷窥路春江裸露的皮肤。路春江今早肯定没刮胡子,下巴冒出点微微的胡茬子。他的手指很长,指甲圆润干净。他用这样的手捏着粉笔,写板书,批改卷子……可他怎么就不能用这只手抱抱我。   “我受不了了,想回学校。”路西告诉杨子彤,“烦死了。”   “你老烦烦烦,别烦了,这不是你最后一回陪他过年吗?”   也对。路西调整了下表情,但他抬起脸来,看到路春江瞅着春晚舞台上漂亮的女演员笑,立时又垮了脸。笑的真恶心。他默默地垂下头,心里没什么痛苦的感觉,毕竟他早就知道了。   路春江不喜欢他这样的。即便他是omega,路春江也不稀罕。   十七岁半的春天,路西第一次发热。他坐在保健室里,心情愉悦得像灌满气的氢气球,随时能一飞冲天。路春江赶来接他回家,他特意打了出租车,用自己的衣服把弟弟牢牢裹住。“以后你要小心,”他拿着一堆卡片和书,塞给路西,“自己看,不懂的问我。”   “上课教过。”路西说,“这说明我长大了,是不是?”   “狗屁,你就是个小孩儿。”路春江按了下路西的脑袋,揉乱了他的头发。路西在他胸前蹭了蹭,他闻到路春江的味道……舒服地眯起眼睛。可惜老师给他吃了药。路西不无遗憾地钻进被子里,听着路春江为他忙活着做饭。要是没有那该死的药丸,他就脱了衣服,勾引路春江——勾引,他居然毫无羞惭的感觉,好像他从来就怀着勾引路春江的念头似的。   “你啊,别乱琢磨。也没什么不好的,就是……麻烦了点儿。”路春江下了碗炝锅面条,端来放到桌上,“你考上这个学校不容易,要老老实实念书。记得吃药。呃,”他为难地转动眼珠,“别、别急着谈恋爱。”   我为什么要谈恋爱,路西想不明白。他有哥哥,才没心情和别人早恋。他很认真地答应路春江,好好学习,考个好大学。因为家庭变故,路春江高考才刚过一本线。为了方便照顾路西,他选择了本地的师范大学,读了最平凡无奇的中文系。   “你哥就指望你了。”路春江说完,躲去自己房间。他是alpha,特别自觉。路西躺在阳光里,闭上双眼,想象路春江将他揽在怀里……抱着他,亲吻他,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情节一样。他觉得舌根发痒。他得快点长大。   第二年夏天,路西过了十八岁生日。路春江大学毕业,放弃了保送的研究生,去十三中当了名高中语文老师。他是为了路西才这样做的。路西上学需要钱,读研同样需要钱。“当老师挺好,稳定。我也是凑巧了才进高中,现在都要研究生呢。别看十三中不算重点,工资可不低。”他笑着跟放暑假回来的路西解释,“你哥赚了钱,就能给你买新电脑了。我看微博上说,你们画画的喜欢用那个苹果电脑。我现在买不起,等你再放寒假回来,准给你换一台。”   路西没等到新电脑。在这个暑假的某个夜晚,他迫不及待地爬上路春江的床,带着浑身甜腻的信息素味儿。他要补偿养兄的付出……差一点就成功了。    第7章   夏天热得要命。城市三面环山,一面临河。浑浊的空气积聚在盆地底部发酵,最后演变成一场暴雨,电闪雷鸣。   路春江刚当上老师,干劲十足。学校安排补课,他早晨六点半就起床,给路西买好早饭,再坐公交车去上班。车很顺,搭二十九路,七八站就到十三中。路西也想去打工,去美术辅导班做助手,或者干脆去肯德基、麦当劳。他看到玻璃窗上贴着招暑假工的告示,跃跃欲试。路春江不同意,“你还是在家玩电脑吧!外头太热了。”   路西听哥哥的话,放弃了打工的念头,乖乖呆在家里。路春江下午回来,总是一头一背的汗,信息素被空调的冷风一吹,特别明显。“热死了热死了,”他嘟囔着去冲凉,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。路西想帮哥哥洗衣服,路春江又拒绝了,“你洗自己的吧,我能自己洗。”他对路西有种怪异的客气,连睡觉都把门关上。路西却大开着房门,他还穿短裤,晃着两条又白又细的腿,一会儿去路春江的房间找漫画书,一会儿去给哥哥倒水,一会儿没话找话。路春江让他穿好衣服,路西眨巴着眼睛,“我穿着衣服啊?”   “裤子。”路春江谨慎地说,“你在学校也穿这么短?”   当然不了。路西在外面,一向捂得严严实实。“这么热,”他撒谎了,“我们学校的人都这么穿,流行。”   “热就把空调开低点儿。”   路西不理他,坐在路春江的床上,叉着腿翻看他的教案。路春江的教案写得仔细认真,“……你怎么还手写啊?”他问,路春江说,“学校要求的。我刚开始进去的时候,让我抄老教师的教案,抄十遍,手写,抄得我手都抽筋了。”   路西抓过路春江的右手,慢慢揉搓他的手指和手腕。路春江没动,低着头,另一只手翻看《灌篮高手》。这套漫画缺了一本,被辰辰弄丢了。隔了几分钟,他说,“你老在家里,怎么不跟你同学出去玩儿?”   “没同学喊我啊。”   “瞎说,上次那个呢?你那个同桌,叫什么来着?”   “忘了。”   “你同桌叫啥你都忘了?”   刚放暑假的时候,路春江接到个座机的电话。居然有人打座机也挺稀奇,对方吭哧吭哧地说路西在不在,路西接了,语气有点不耐烦。原来是高中时的同桌,想约路西出去玩儿,看看电影什么的。   在路春江的支持下,路西怏怏地出门了。上午十点半离开家,下午两点就回来了。路春江周末休息,在家躺着看电视,“电影不好看?”   “没劲。”路西的脸晒得微微发红,“无聊死了。”   路春江就抿着嘴笑。   路西说,“哥,你约同学看过电影吗?”   路春江大学时好像谈过恋爱,路西模模糊糊地察觉到,有段时间路春江变得有点不同,很快活,也不常回家。不过持续时间很短。他猜测是陪路春江回来取书的某个长头发女生,那女孩儿笑容甜甜的,味道也甜甜的。   “看电影,谁没看过啊。”路春江一语带过,拍拍路西肩膀,“那小子在哪上学现在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路西不高兴。   “一问三不知,好歹人家喊你出去……”   同桌又约了路西几次,路西都推掉了。他才不去,他听哥哥的话,老老实实呆在家里。可路春江老拿这件事打趣他,这令路西感到憋屈,“我把他拉黑了,烦死了,不要再提了。”   路春江没吭声,继续看那本《灌篮高手》。路西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的纹路,温暖干燥。他反手握住弟弟的手,安静地攥了几秒才放开。那天夜里,路西睡不着。暴雨停歇,远近的虫鸣重新嘈杂起来。阳台上住了几只金铃子,发出悦耳的声音。他浑身燥热,口干舌燥,坐在黑暗里数着虫子叫,一声,两声——   路春江就在隔壁。明天周末,可以休息。路西的抽屉里有瓶药片,他自从两个多月前,他就没按时服用过。抬起手腕嗅了嗅,时间应该差不多了。   ……   “快十二点了。”路春江包好了饺子。“我去放爆仗。”   路西“嗯”了声。私下里的鞭炮声早已此起彼伏,路春江买了一万响,撕开鞭炮纸,拿了打火机就下楼去了。几分钟后阳台下震耳欲聋,窗玻璃嗡嗡震动。路春江跑上来,笑着说,“吓死我了,刚才崩飞了一个,差点砸我脑门上。”   随着倒计时,新的一年到来了。鞭炮声连成一片,硝烟四起,恍若战场。持续不断的爆竹声连续响了两个多钟头才渐渐停歇。路西躺在床上,他睡不着,还在无聊地刷新微博。过年,总有人不睡,总有新的消息刷出来。   那个夜里,没有鞭炮,他却好像处在战场的中心。他以前从来没感受过信息素的压制。路春江喘着粗气把他按到的瞬间,路西最先感到的是恐惧,接着才是欣喜和得意。他带着一身奶油的甜味儿去勾引自己的哥哥——不对,什么哥哥,路春江和他毫无血缘关系,他不过是捡来的孩子。没有血缘关系作为屏障,路春江根本无法抵御他的吸引。他湿漉漉地躺在路春江的身下,早就主动脱光了衣服。路春江亲吻他的嘴唇,他就顺从地张开嘴,让他的舌尖进来,胡乱地在口腔内搅弄。他抱住路春江结实的肩膀,歪过头,露出颈子上的腺体。平时路西将头发稍微留长,遮住这个地方。现在他不需要了,他只盼望路春江能快点儿,一口咬住,把信息素注入到自己体内……   “盼盼?”路春江突然僵住了,“我操,盼盼!”   路西不悦地皱起眉,他的身体做好准备了,路春江却好像准备逃离。他用手指抠住路春江的脊背,嘴唇贴上他的唇角,“哥——”   他不该叫那声“哥”的。路春江彻底清醒了,他猛地抽了自己两巴掌,“盼盼,你醒醒,是我啊!”   我他妈知道是你。路西觉得空虚,他渴望路春江的拥抱和气息,想要他进入乃至侵略。他钻进路春江汗津津的怀抱,把饥渴难耐的腺体展示给他。可这个alpha根本不领情,他用力推开路西,然后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。    第8章   ??“啪”的一声,接着零零碎碎的鞭炮炸开来,可能放潮了,嘎声嘎气。路春江揉着眼睛,手机不停地嗡嗡震动,朋友、同事、学生家长……拜年信息应接不暇,还接二连三地蹦出抢红包的提示。路春江躺着给大姨打过去,表哥接了,“泉子啊?过年好。”   “哥,过年好。”路春江夜里两点多才睡,此刻晨光熹微,深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天际。“我姨呢?”   大姨卞美清接过来,背影音嘈杂,有婴儿的哭声。“姨,过年好。”路春江问,“豆豆在哭?”   豆豆是表哥齐峰的儿子,才八个月大,“哎呀,不高兴了,没睡够。”卞美清提到孙子合不拢嘴,“不让他睡了,不然夜里闹腾——你怎么样?在家过年?”   “还行吧。”   “那谁呢?没怎么着你吧?”   卞美清很不喜欢路西,她老觉得自己亲外甥吃了大亏,为了个不知道哪来的野孩子,志愿报得太低,最后只能读所一般的大学。偏偏那个野孩子还不懂得知恩图报,不解事儿。可路西能怎么着路春江呢?他最多不说话罢了。路春江偷偷竖起耳朵,隔壁房间没动静,路西可能还在睡。两点多他睡觉时,路西在玩ipad,挂着耳机,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聊天——肯定是他那个上海的男朋友。   “他挺好的,回来了……还帮我干活。”路春江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。“姨,过几天我去看你。”   “好好好,初五过来吧!我给你做菜。”   初五……路西要回上海,路春江肯定要送他去高铁站。他犹豫了片刻,没把话说死。又唠叨了些过年的吉利话,这才给舅舅卞重山拜年。卞重山说话含混,估计是没醒酒,接到外甥电话,嗓门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,“哦,泉子啊!过年好!”   “舅,”路春江就笑,“昨儿个喝了多少?”   “没喝多少,真没喝多少,你妗子看着我呢,可不敢多喝。”话虽如此,喝肯定是喝美了的。路春江说了些“身体健康”之类的祝福,卞重山说,“谢谢泉子!诶,那个啥,盼盼回来了,是吧?”   卞重山对路西态度没姐姐那么恶劣,他觉得能养就养,当做善事了。至于路西不领情,那是他基因不好,这不妨碍路春江是个好孩子。他甚至拿养弟弟作为卖点,到处给路春江找对象。这样的男人靠得住,广告词是这样的,弄的路春江哭笑不得。   “嗯,回来了。”   “哦,你没事儿过来找我啊!你看看你,上班了,忙了,也不过来看你老舅——”   “过去,我这几天就过去。”   “初五大家都去你姨那,你也过去吧?”   “嗯,我看看。”   路春江放下手机,饥肠辘辘。大年初一早晨照例是要包饺子的,虽然路西在身边,他也撒谎路西会帮他干活,可那都是谎言,做不得真。路春江起来换了新衣服,现在不流行上门拜年了,他也不太爱初一出去给人拜年。新衣服只能给路西看,但路西八成懒得看他。   当初他太简单粗暴了,路春江擀着饺子皮反思,他不该打路西——从小到大,他和路西在一起十三年,从来没动过手。那一巴掌打下去连他自己也懵了,太重了,路西僵在床上,吓得一动也不动。   后来他道歉了吗?路春江无法确认。那段记忆非常模糊,黏黏糊糊,像团半透明的胶。他小时候常常抠妈妈柜台边缘的那种胶水,叫什么玻璃胶的,捏在手里玩儿。那段记忆就像玻璃胶,捏着捏着,猛地便碎了……再也拼不起来。他只能肯定叫了救护车,送路西去医院,打针,吊水,隔离了一天。然后路春江请医生给路西做了手术,皮下埋植抑制剂,他担心弟弟在外面也会突然发情,稀里糊涂地抱着某个alpha求欢……他不敢想象那个场景。   出院后的当天,路春江为了赔罪,给路西买了他最喜欢的肯德基。父母去世后他们吃不起很贵的东西,那点抚恤金要留着上学和生活。路西考好了,路春江就给他买肯德基的甜筒或奶昔。路西舔着那点甜味儿,每次都笑得特别开心。   “你……我知道你不好受,吃点儿吧。”路春江出了一身汗,他垂着眼睛,没去直视弟弟憔悴的脸,“草莓奶昔,还有那什么鸡块。”   路西的手安静地放在毛巾被上,手指又白又细,“咱们……咱们俩是兄弟,”路春江艰难地措辞,“我知道,你就是不小心。我也不小心,这事儿主要怪我,我没跟你说清楚……说明白。”他生涩地打着哈哈,“呵呵,人都有犯浑的时候,你要记得按时吃药。不然你一个人在上海,那么远,我会担心你。那个……你,你也成年了,是大人了,”路春江颤抖着伸手,想揉乱路西的头发,路西偏开头,他失落地叹口气,“是时候找个朋友,谈谈恋爱。别老在家里,在家里干嘛啊……你看,你哥我也得给你找个嫂子了,我想找个顾家的,结婚之后还能照顾你。你在上学,想念到多久都可以,我们支持你……”   奶昔路西没吃,化掉了,一碗黏黏糊糊的液体,糖水草莓半浮半沉。路春江以为路西害羞,不好意思——任谁发生那样的错误,都会难堪,连他自己也一样。他差一点、差一点点就失去理智,居然想要标记他的弟弟!路西滑腻柔软的身体在怀里异常火热,路春江记得那种触感。他丢失了初吻……和他的弟弟!太荒谬了。路春江扔掉了奶昔,他打算调整下心理状态再跟路西深入地聊聊,但路西第二天就提前返校,让他措手不及。   “你要回去了啊?”这段记忆是清楚的。路西拖着箱子,单薄的身体似乎在发抖,又像是幻觉,他说,“学校有事儿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路春江茫然极了,“明天走不行吗?”   路西摇摇头,眼角通红。   “这么急?还没给你包包子呢……”   进门面条滚蛋包,这还是卞美英告诉路春江的。母亲笑着说,“等你长大了,要离开家了,得吃个包子才能走。这是规矩。”   不过路西没心情遵守规矩了,他摆摆手,拧开门,甩上门,下楼……一气呵成。路春江没去追,他站在阳台往下看。夏天的阳光倾泻而下,像火,而路西的背影就笼在那团火里,渐渐融化了,消失了,不见了。    第9章   大年初一非常无趣。路春江把昨夜剩下的馅儿包了饺子,路西没起床,他就自己下了一小锅,囫囵吃了。集体供暖烧到二十七度,热得满头冒汗,他脱掉羊毛衫,搭在沙发靠背上。电视台在重播春节晚会,他乏味地看着冗长的小品和相声,楼下零散地鞭炮声不绝于耳,有走亲戚的,小孩子尖叫吵闹。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,母亲在商场上班,年三十那天也要上到晚上六点半。他哭喊着要去找母亲,父亲就骑着那辆巨大笨重的自行车带他沿街溜达,碰到一个中年男人卖氢气球。父亲买了一只,平息了他对母亲的思念。回家后那只气球被黏在镜子上,第二天缩成拳头那么大,红红的像个瘪掉的西红柿。   路西出来了,头发蓬乱,散漫的眼神拂过路春江的脸和崭新的衬衫,没有稍作停留。路春江说,“盼盼,饿了吗?”他摇摇头,去洗漱了,接着又回到房间,“嘭”地关上门。路春江难掩失望,路西没回家,他就这样坐在客厅,路西回来了,他还是坐在客厅……没有任何变化。   他为什么期待路西回家呢?因为寂寞吗?是寂寞。他想要个家,一个有人气,有人交谈、说话,即便争吵的家,而不是冷冰冰的,只有电视剧嗡嗡作响的清冷的客厅。路春江特别热衷于加班,帮同时代课,守着学生上晚自习——其他老师眼里的苦差事。反正家里没人等着他,他回来干什么?对着母亲的遗像诉苦吗?   没意思。   十一点多,大鹏打过来电话拜年。几个好哥们要聚聚,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,肯定不成,初五得“破五”,各回各家,也不行。再晚可就开工了。“你初三有空没?”大鹏说,他明天要陪对象回家去,本地人算方便,不必为了过年在哪儿争吵。路春江说,“有空。”大鹏说,“你咋听起来不高兴呢?是不是路西惹你生气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路西根本不搭理他,把他当做一团空气。聚会的时间、地点约定了,路春江就继续守着冷掉的饺子看重播的春晚,中途又接了几个电话。他听到路西在房间里也打电话,声音很柔软,语气温和,像以前对他那样。路春江心里很不舒服,他希望和路西回到以前的关系里去……他是体贴的哥哥,而路西是那个可爱的弟弟。   路西小时候,应该说,那件事之前,都是极为可爱的兄弟。路西很贴路春江,即便路春江不带他玩儿,还给他吃便宜的、两元一大包的便宜果冻。后来路春江就给他吃带果肉的果冻了,路西喜欢橘子味儿的,但不多吃。他就吃一两个,“哥哥吃。”   “哦,你再吃呗。”路春江写作业,升上初中后,作业变得多起来。他没法天天出去疯跑了,妈妈说,他得考上实中,以后才能考个像样的大学。路春江咬着笔头,为几何烦恼。路西就坐在旁边,拿着笔,在纸上画画。   “给我挠挠。”路春江说,“背后,痒痒。”   路西赶紧过来,小手非常温暖。他掀起路春江的背心,“这里吗?”   “对,你咋知道的?”   “这里红了一块。”   温暖的手指认真地挠着那片红了皮肤。路春江说,“好了。”路西就放下他的背心,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他面前,蹭蹭他的胸口,接着坐回去继续画画。“你画啥?”路春江做完几何了,“画的人?”   “这是你。”路西羞涩地捂住纸片,“我还没画好。”   后来路西一直在画路春江,也一直没画完。一张肖像有那么难画吗?路春江对着镜子思索过,他长得不算难看,遗传了老妈的眼睛和老爹的嘴唇,高鼻梁,青春期也没发过几颗痘痘。他翻看路西的画夹,弟弟画了许多东西,同学、老师、卖菜的老头……甚至包括楼下的野猫,可就是没有张完整的他。他于是捉住弟弟,把路西按在床上,挠他的咯吱窝,小小的路西扭动着纤细的身体,“我痒——”   “你画的我呢?”路春江吓唬他,“拿出来,不然我咬你!”   路西求饶,“我还没画好。”   “你都画大鹏了,怎么就不画我?”   “我画了,没画好,真的。”   路春江放开路西。路西身上一股奶味儿,果然是个没长大的奶娃娃。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,他总蜷缩着不肯发育,又瘦又弱。路春江拍拍他的肩膀,路西凑过来,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。   “我画张最漂亮的送给哥哥。”弟弟甜甜地说。   初一过去了,路西晚上吃了几个饺子,又缩回房间玩ipad。这几天没外卖,不然他也不会稀罕那碗皮儿都破了的包子——路春江意兴阑珊,对门老郑家欢声笑语,显得他家格外冷清。他本来买了春联和福字,想弟弟一起贴。现在那堆红纸还在书架上,就像他一样,没人理睬。   初二和前一天没有任何区别。Ipad不知什么好玩,路西捧着不撒手。他吃饭时在客厅逗留半个小时,路春江努力搭话,收获了几个心不在焉的鼻音。终于到了初三,路春江早晨起来,洗个澡,把头发吹干,然后换衣服。新衬衣、羊毛衫,但没有新的羽绒服。他还买了双新鞋,收拾停当后敲了敲路西的门,“盼盼,我出去一趟。”   没有动静,路西还在睡。路春江忍住推开门看一眼的欲望,去了大鹏给的那个地址。几个兄弟都胖了,张波胖的尤其厉害,挺着啤酒肚哈哈,“哎呀,泉子!可把你等来了,平时喊你你都不出来,带高三?”   “没,高一,我是班主任,事儿多。”路春江摘下围巾,“你得减肥了。”   “减不下去啦!”  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聊天,喝酒是免不了的。除了路春江,就辰辰还没结婚了,可也有了对象。“你别太挑了,”斌子端着酒杯劝他,“合适就成!”   路春江苦笑,“都是人家看不上我。”   “胡扯,什么人啊看不上你?你工作好,长得好,脾气也好,放哪儿都不难找——”   “嫌我负担重吧。”   这是实话。路春江没了父母,就相当于没有父母的退休金。家里就一套二十多年前的旧房子,还要养个上大学的弟弟。高中老师说好也好,说糟糕也糟糕。“我没啥闯劲儿,也不会说话,你们寻摸着要有不那么挑的,给我介绍介绍。”   “没问题!”兄弟们异口同声。   这顿酒喝到下午两点多才散。彪子喊着要去唱歌,路春江拒绝了。他担心路西没饭吃。打车赶回家里,路西的房门依旧紧闭。路春江衣服都来不及换,手忙脚乱敲门,“盼盼,盼盼你吃了没?”   无人应答。   路春江拧开那扇门,房间里是空的。   路西不在,路西的背包也不在。   路春江顿时出了一大身冷汗,酒全醒了。    第10章   路西开门的时候,已经过十点了。   书包背带松了,滑下来,他懒得整理,干脆就半挎着,掏出钥匙。路家以前是简陋的蓝色防盗门,蒙着绿色的塑料纱网。那时还没有后来的防盗门,家家户户都一样。但卞美英爱干净,经常用水冲洗。于是塑料纱网一直亮晶晶的,像新的一样。   新的防盗门是路西不回家的两年间换上的。路春江起初经常联系他,打电话,发短信、微信或语音,一次老长一大段,仿佛向领导汇报工作。路西看到就删掉,最开始出于难过,后来成了习惯。忘记路春江他反而活得突然轻松许多,同学说他比大一开朗活泼,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。   门开了,客厅的灯亮着。路春江坐在沙发里,一下站了起来,“你干什么去了?”   下午路春江打了十几个电话,路西接了一次。“不是说过了吗?”他换了鞋,鞋底粘着红色的爆仗碎屑和泥土。他下午不小心接到路春江的电话时,正跟工作室的同事聊天。“你去北京干嘛?”路春江问,脸色非常难看。路西冷笑,“去喝酒啊。”   “你去北京来回跑,就为了喝酒?!”   路西一早出门,那会儿路春江还没醒。他上了去北京的动车,看着窗边光秃秃的田野,犹豫了又犹豫,还是改签了火车票,当天去当天回,不在北京过夜。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路家过年,他这么想。然而他现在恼怒自己一时心软,“对,就为了喝酒。”   他身上有并不浓郁的酒气,路春江有鼻子,当然闻得到。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暗,“你一个人跑出去,大晚上才回来——去喝酒?”   路西懒得理他。暖气让他浑身冒汗,太热了,他脱掉外套,口袋里的钥匙哐当响了声。路春江拦住他,“你和谁喝酒?”   “朋友。”   “哪里的朋友?”   “跟你有关吗?”路西推开路春江,鄙夷道,“你不也喝酒去了吗?”   路春江身上也有酒味儿——白酒和烟混在一起,他确定路春江不但喝酒,而且吸了烟。路春江平时不吸烟,肯定是狐朋狗友聚会的“交际”。路西十岁就见过大鹏躲在楼下小屋的过道抽烟,他装作天真的样子“无意”透露给大鹏的妈妈,然后那个白痴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竹笋炖肉。   “你能跟我一样吗?”路春江果然为路西的鄙夷气愤,“你才多大!”   “我是成年人。”路西抱着手臂,“我乐意。”   这种态度无意激怒了他的便宜哥哥,“路西你少这个口气跟我说话!”   “我哪个态度,哦,要低声下气地求您吗?——路春江老师,我申请出门和朋友喝酒,早上九点出门,晚上八点到家。是不是要写书面保证书,签名画押按血手印?”   “……”   路春江举起手,路西不躲,很无所谓地等着那一巴掌下来。大鹏那群王八犊子老说路春江没有alpha的气势,太温和,其实路西觉得那根本不是一码事。路春江会生气,只是他用其他的办法,不用拳头说话。可alpha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,他骨子里的控制欲和支配欲会让他头脑发昏,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举动。路西等了半分钟,路春江举着手不动,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,眼圈泛红。没用的孬种,路西向前挪了半步,偏过头,“打啊?”   “弟,我不打你,”路春江放下胳膊,胸口剧烈地起伏。下午他真是吓懵了,以为路西提前离开。他发了疯似的给路西打过去,对方拒接。他持续不断地拨通那个号码,甚至想过报警……他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弟弟!这个家剩下的唯一的亲人……他的怒火偃旗息鼓,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向路西道歉,“对不起,我喝了点酒,糊里糊涂的。盼盼你累了吗?饿吗?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——”   可路西才不领情,“路春江,你这样有意思吗?”   “……我到底怎么惹到你了?”路春江说,“盼盼,我觉得很没意思。你出去也不和我讲一声,你知道我在家里多担心你吗?你一个人……”   路西转过身,不去看那双通红的眼睛。“放心,”他轻声细语地给路春江心口再插了一刀,“我朋友不像你,不会没事儿想着强奸我。”   “我没——”路春江像被当面抽了几巴掌,惊慌失措又羞愧难当,“我没有!”   “你没插进来?”路西“哐”地摔上了门。   初四一整天,路春江就蔫头蔫脑,毫无活力。他去超市买了很多菜,路西听到他在阳台忙活,脚步拖泥带水。他还是想修补这段破碎的兄弟情,即便需要大幅退让。而路西也觉得没意思,他躺了一整天,在下午六点改签了车票。   “吃饭吧。”路春江垂着眼睛,“我做了菜。”   六个菜,路西只吃了边缘处的几根装饰用的豆芽。吃完饭,他回到房间,躺在那张小床上。这张床以前属于路春江,枕头、床单、被子一应换了新的,嗅不到他的信息素。路春江在客厅,他大概期待路西回心转意,能出来陪他聊几句,看看电视。路西翻了个身,他明天就要走了……一切就要结束了。   九点半的时候,路春江终于放弃了希望。他敲敲门,小心翼翼地开口,“你明天几点的车?”   “十一点十分。”   “那……你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?”   “随便。”   “给你包三鲜的吧?你喜欢虾仁儿。”   “嗯。”   这个“嗯”给了路春江鼓舞。他又去厨房忙活了,忙到十一点。他买了虾,亲手剥了。他得表现的亲切点儿,让路西感受到家庭的温暖……暑假他就会回来,说不定带着男朋友回来,他可以帮忙把把关,要是人好,就在一起吃吃饭,喝喝酒……   可惜,路春江的希望破灭了。第二天,也就是初五的清早,他睁开眼睛。天蒙蒙亮,六点半,他听到外面有人走动,赶紧披衣服爬起来,一看,路西穿戴整齐,背着包,正要开门。   “你去哪?”路春江刚醒,头脑还晕晕乎乎,“不是十一点的车吗?”   “哦,我改签了七点半的。”路西说,“我走了。”   “我送你。”路春江晃晃头,“你怎么不告诉我?”   路西深深地看他一眼。他的弟弟有双很大的眼睛,瞳仁漆黑。“你睡吧。”说完,他甚至不吝啬笑容,给了路春江一个微笑。然后摆摆手,离开了。   门关上了,路春江愣了不知多久,才彻底清醒过来。他穿着秋衣冲出门去,被寒冷的空气冻得哆嗦。迅速换好衣服下楼,一边跑一边给路西打过去。路西当然没有接,他肯定还在生气。   清早的火车站人不多,路春江在大厅寻找,但找不到弟弟的身影。他没有票,没带身份证,只能站在安检前翘首以盼。到处都没有路西,七点半了,发车了。他失魂落魄地在车站徘徊,冷的受不了。回到家,又过了三个多小时,他接到路西的电话,“我到上海了。”   “好,好。”记得来电话报平安,路春江简直心怀感激,“你……你要照顾好自己。”   路西沉默片刻,那边非常嘈杂,各种闹哄哄的人声,“哥,”他忽然说,声调柔软,像是两年前的那个路西,路春江眼睛湿润,他答应了声,然后说,“弟弟。”   “哥,我……我在那个小猪存钱罐里放了张卡,里面有几万块钱。你打给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之外,我自己赚了点儿。不够你家养我的,我知道。以后要是有机会,我会还的。”   “说什么傻话,不用你还——”   “还有份协议,我放抽屉里了,你放漫画的那个抽屉。”路西深吸了口气,“其实我咨询过律师,爸妈收养了我,但他们二老已经不在了,咱们的关系就自动解除了。不过为了方便,我还是弄了份协议——我以后就不是你家的孩子了,不算你弟。房子、钱,我什么都不要,和我没关系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路春江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路西的房间,差点摔倒。抽屉里是有份协议,最下面那页签着路西的名字。   “我以后,就不回去了。你也早点结婚。我和男朋友说好了,大学毕业了就领证——要是不小心怀孕了,就大四结婚。哥,”路西轻轻唤道,“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哥了,以后咱们就不要联系了。我男朋友不希望我和你有联系。你注意身体……爸妈和奶奶,我会记得给他们烧纸的。再见。”    第11章   哥哥,哥哥呀。   路春江站在光晕中,穿着校服。蓝色的校服裤子短了一截,露出白色的棉袜。他仰着头咕咚咕咚喝水,转过脸来,眉目英挺。   “干嘛?”   “你吃雪糕吗?”   路西努力举着胳膊,一块钱的奶油雪糕,他喜欢外头那层薄薄的巧克力壳。巧克力已经化了,黏糊糊地淌了一手。路春江低头咬了口,“唔,太甜了。”   “我捡了很多罐子。”路西跟在他身后,贪婪地盯着他的背影,“哥哥,你要出去打球吗?”   “不,我作业没写完呢。——你捡了很多罐子?”   “嗯,有个工地……还有很多钢筋,我捡了卖给收废品的,换了二十七块钱。”路西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钞拿给路春江,“哥哥,你拿去买参考书吧。”   “傻瓜,不许去那种地方。”一只手在路西的头顶乱揉,他高兴而满足。哥哥关心他!他坐在床上,陪路春江写作业,语文、数学、英语、物理……他睡着了,嘴角挂着巧克力甜蜜的痕迹。   “……盼盼。”   “哥。”   “盼盼,盼盼!起床啦!”   “哥别弄我,我再睡会儿……”   “路西,十二点半了!”   路西睁开眼睛,扶着头坐了起来。杨子彤拿着手机,“你再不起,我就要打120了。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。哎,你知道刚才喊我什么吗?”   “去,”路西套上毛衣,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   “这是我宿舍,我不能回来?”杨子彤眼角狭长,一张团脸,柔软的头发梳得整齐。他身上有股很清淡的香味儿,“你刚才一个劲喊我‘哥’,嘻嘻,我可不敢有你这么狠心的弟弟。”   已经三月份了,江南阴雨连绵,比往年要冷上许多。路西洗漱过,浑身乱糟糟的,像陷在无色的淤泥中。这是发热期的症状,他胳膊上有那个什么装置,所以不用服药。杨子彤大大咧咧地霸占了他的椅子,哪壶不开提哪壶,“你是不是欲求不满啊?早知道这样,就送你按摩棒当生日礼物了。”   “滚蛋。”保温杯里的水还有点温度,路西抿了口,“你活儿做完了?”   “没全完,也差不多了。给你发微信你也不理,电话不接,我吓死了好嘛,还以为你在宿舍死特了。”杨子彤接了通电话,“没事没事,盼盼就是太累,睡着了一刚。”   “我那活儿前天完事儿了,昨天教了俩小时课,回来就睡着了。”路西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,都是杨子彤和他男朋友,“多谢关心。”   杨子彤是路西的室友,也是好朋友。杨子彤同样是omega,和男朋友感情很好,成天秀恩爱。“我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,你不去见呀?成天忙忙忙,把自己忙坏了怎么办?”   “不忙你给我钱?”   “可以啊,我养你。”   杨子彤笑嘻嘻,片刻后恢复了正经,“你是不是真的缺钱花?我借你。你不要这么辛苦,瘦的来……”   路西笑笑,“骗你的啦,我有钱。”   “你梦到你哥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还嘴硬!一口一个‘哥’,你们北方话都差不多,我听得懂。”杨子彤知道路西那档子事儿,“哎,说真的,盼盼,你也太心狠了。你这么说走就走,你哥怎么办啦?”   “我走了是好事儿啊。”路西拆了袋苏打饼干,发热期没胃口,随便吃几块应付,“我走了,他的负担不就没了?他相亲总不成功,人家嫌他穷,还要养个拖油瓶。”   杨子彤叹口气,“那也好聚好散嘛。”   “好不了,他其实也烦得很了。”路西到处找咖啡,最后杨子彤去自己桌,翻出来一盒扔过来,“烦什么?”   “烦我这个累赘,害得他过不熨帖。”   “胡说,你哥要是嫌你累赘,怎么会供你学美术?”   “他闲的吧。”路西拆开咖啡,头也不抬,“我现在还了他一部分,以后还会还的。”   “你呀。”杨子彤看了眼手机,“老曹问你要不要去吃烤鱼?”   “我没当电灯泡的爱好。”   杨子彤重重地叹口气,“盼盼啊,你要想开点。何必呢?”他挥挥手,“个么我就出门啦,你缺钱找我哦。”   路西笑着推他,“快去吧。”   路春江的号码被路西拉黑了,连带微信之类的联系方式。路春江联系不上路西,可能也没想要联系。他的性格路西清楚,肯定伤透了心。   不破不立,路西喝掉咖啡,他下午要去代课,下个星期,工作室说不定还要接单子。他不比别人,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保障,没有一条退路。他得靠自己活下去。   死了也无所谓。路西穿戴整齐,检查书包里的东西:手机、充电器、充电线……不过,还是过几年再死。他关上宿舍门,雨停了,湿漉漉的空气散发着春季特有的暖意。几棵树开着孱弱的粉色花朵。这里的春季绵延漫长,他喜欢花,这娇嫩的玩意儿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。   北方的春季非常短暂。清冷的天,突然就热了起来。桃红柳绿,瞬间就变了颜色,到处灰蒙蒙一片。这个春天没下过几场雨,路春江在办公室里沉默地批着卷子,十点半了,他不想回家。   下学期……申请去分校吧。分校是寄宿制,这样就可以整月乃至整学期不必回到那个伤心地。同事们和学生都很关心他的身体,他形销骨立,瘦得厉害。一个小女孩儿偷偷问他,“路老师,你失恋了吗?”   世上不仅有失恋令人神伤,路春江认真地画出作文里的错别字,亲情更加伤人。路西刚离开那几天,他觉得胸腔空了,心肺被无声的窃贼偷走,他是个空壳。弟弟就这么弃他而去……不,路西的心里好像根本就没有他!可这怪不得路西,路春江痛恨自己无能,如果不是他管不住下半身,路西也不会那么愤恨。但是……   就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么?   路春江擦了下眼角,最后的作文批改完了,他没理由再在办公室待下去。关了灯,他离开学校。十一点的城市十分冷清,他沿着大街向前走。几个喝醉的年轻人嬉笑打闹。路春江羡慕地想,他十四岁之后,好像都没这样肆无忌惮地开心过。   这一年路春江流年不利。先是弟弟和他恩断义绝,紧接着又是他的叔伯们。“这房子怎么能归泉子呢!”二叔拍着大腿,“不行!这不公平!”    第12章   ??路春江的父亲路建洪是家中老大,底下两个弟弟,老二路建业,老三路建设。   路建业俩眼瞪得溜圆,“凭什么呀!这房子是我妈的,要分得平分!”说着胳膊肘给了路建设一下,“老三你说,你二哥说的对不对?”   路建设如坐针毡,“这个,呃——”   “可不是!”路建业的老婆李翠芬嗓门更大,“咱妈活着的时候也没立遗嘱,这房子不就得三兄弟平分么!”   房子,说的是在市中心的那处老房子。一个院子,中间有棵洋槐树。当初路春江的爷爷非常有先见之明,花了十袋面粉买下了这个小院子,自己盖了三间瓦房,从此有了落脚的地方。后来爷爷去的早,奶奶拉扯三个儿子长大,也没再嫁。之前奶奶和老三路建设一起住,那会儿老太太腿脚灵便,生活不但自理,还给路建设三口子洗衣做饭。等突然中风躺倒了,路建设就有点儿嫌老娘麻烦。有回路春江上门探望奶奶,见老太太居然在啃羊骨头,不禁动怒,“三叔!奶奶牙都掉没了,怎么能给她吃这个呢?”   路建设的媳妇全红华皮笑肉不笑,“哎呦,我们吃饭哪儿那么多讲究,没钱,你叔你婶子还吃不着羊肉,这是先孝敬老人的!”   路春江气的够呛,他父母双职工,七岁前经常扔给奶奶照顾。他实在看不下去,就把老太太接回自己家。奶奶住他的房间,路西考学忙,他就睡在客厅。奶奶总是哭,觉得拖累了孙子。她让路春江把没人住的老房子赁出去,补贴点家用。路春江觉得,照顾奶奶应该,但说起来手头确实也紧。他去问过,老宅实在太破旧,连两百块钱的价都要不上,于是作罢。奶奶又让他去给三叔要工资卡,她每月有五千多退休金,完全够三个人花销。可路春江去要了一次,差点被三婶子打破鼻子。   “泉子是给咱妈送的终,可之前……一直是我养着老太太。”路建设开口,“那个,这房子我觉着吧……”   “我们也孝顺啊,每个月都去看他奶奶。”李翠芬抢着说,“我还给老太太买了新褂子呢!”   全红华说,“可不是,质量好着呢!穿了两回就起线头了。”   李翠芬怒目而视,“你什么意思!还没论道论道老太太的工资卡呢——你们攥手里多少年了?按理说,这也得平分!”   “凭什么啊!”全红华不乐意了,“我们天天伺候老人,你们干嘛了,也好意思平分!”   “行了行了,”路建设赶紧拦住老婆,转向一言不发的路春江,和颜悦色道,“泉子啊,你是咋想的?”   我咋想的?我还能怎么想!路春江忍不住冷笑。那老房子没拆迁的时候,谁也不管。突然有天拆迁了,一算面积,至少能分三套八十平米的房子。连那棵爷爷种的老槐树,伐了也能换几千块钱。“我没什么想法。”   “你这孩子,还跟你叔置气上了。”路建设碰了钉子,脸上不太好看。路春江这个侄子脾气随他大哥,特别软,好说话。看他沉着脸不吭声,路建业说,“哎,就平分呗!正好,一人一套房——”   “这样最好,泉子也得结婚,那房子够了。”李翠芬附和,“要不然就这么着?”   路春江只希望他们赶快滚出去。奶奶去世后,他一个人准备葬礼,只有路西和几个哥们在身边。两个叔叔出殡那天才到,邻居议论纷纷。等葬礼结束,路建业居然跑来找他要老人的丧葬补贴,可把路春江气了个够呛。他一着急就说不出话,还是高中生的路西挺身而出,把路建业好生刻薄了一顿。   “这样,”路春江清了清嗓子,“房子平分,奶奶的工资,我不要多了,就给我三年的吧。”   路建设和全红华两口子一听,脸色变了,“这不成,我们养了老太太这么多年呢!”   “我照顾了奶奶三年,三叔你们一毛钱都没出,用的还是我爹我妈的抚恤金。”路春江努力让翻腾的脑子平静下来,他痛恨自己做不到路西那么伶牙俐齿,“那时候,路西还上初中,考学我都买不起营养品给他。奶奶去世的时候,丧葬费也是我拿的。这个钱也得平分吧?”   这次,路建业也坐不住了,“一家人哪能算那么清楚——诶,路西!那小王八蛋怎么能算咱路家人?还营养品,泉子你太把他当回事儿了。垃圾堆里捡来的野种,依我看就该扔出去。”   “哟,二哥可别这么说。”全红华用手扇扇风,“垃圾堆捡回来的?还不知道爹是谁娘是谁呢!”   “你什么意思!”路春江忍不住了,“你什么意思?!”   “哎哎哎泉子泉子,你婶儿没别的意思。”路建设打哈哈,全红华翻白眼,到底闭上了嘴。一家人里,只有路春江一个alpha,脾气再好,发起火来他们这群普通人也招架不住。“那个,路西不在啊?”路建设左顾右盼,“呵呵,对,他考上大学了……”   “不在。”路春江咬着后槽牙,“我还得去盯晚自习,叔你们先走吧。我不送了。”他下了逐客令。门关上了,吵闹声在楼梯间发酵。“你瞎说八道什么呀!他本来都答应了……”   “屁!你看不出来啊?他要钱给路西留着呢!”   “就是,这叫什么事儿!对亲叔亲婶子不认,过年连个电话也不打,成天就想着外人!”   “啥外人,那小子是……关起门来还不知道干嘛呢——”   路春江攥着玻璃杯,猛地扔了出去。玻璃门砸在门上,碎了,玻璃渣四溅。路春江肩膀直抖,他想冲下楼把那四个人打一顿,狠狠地打,可最后他也没站起来,就坐在客厅里哆嗦着,直到闹铃响了,提醒他该出门去上课了。    第13章   房产纠纷没个尽头。一直到杨树的叶子转做浓绿,枝头隐约传出蝉鸣的五月,路春江仍然没有在文件上签字——那份毛笔写成的老房契在他手里攥着,他自我安慰说,这叫有恃无恐。   路建设和路建业每星期都来,路春江干脆躲出去,在学校申请了单身宿舍。教学楼后头有排平房,砖瓦斑驳,历经风吹雨打。一个女老师结婚搬走,刚好空出一间。路春江住在平房里,起初有点新鲜,后来就为潮湿和虫子犯愁。这个星期六他回家一趟,想把褥子带走。才走到大门口,就发现几个民工在院子里忙碌,王美兰牵着小狗,和几个中年妇女看热闹,见了路春江就招招手,热情道,“泉子啊,多久都不回来了——”   “姨。”路春江抿嘴笑笑,“这干嘛呢?”   “哦,物业说要统一管理,不是‘创卫’嘛,泥巴地也不成,这不准备铺成水泥地。”王美兰拍拍路春江胳膊,“工作这么忙啊?”   路春江简单地应了声,王美兰说,“你那叔叔婶子成天来闹,不像样。就为了老太太的房子吧?哎,这哪行?谁送终房子归谁,当初把老太太撵出来的时候,他们怎么没惦记过呢?”   家丑闹得尽人皆知,不得不说窝囊。但人家总归是好心,帮他说话。路春江的姨和舅舅听说了这件事,要替外甥出头,被路春江拦住。路春江虽然说不出道不出,可他就认定了死活不松口。他跟两个叔叔说,要房契要签字,可以,不过得把奶奶的工资和丧葬补贴也交出来,不能搞双重标准。路建设骂他没规矩,不懂事。路春江想,不懂事就不懂事了,他心情不好,谁也别来招惹他。   “泉子这个嘴,随他爹了。”王美兰啧啧惋惜,“你呀,要是有你弟嘴巴一半利索,也不至于叫你叔逼成这样!对了,干脆把盼盼喊回来呗?兄弟俩齐心,事情好办得多。”   “他得上课。”路春江舌头发涩,他哪里能劳驾得动路西,路西早把他拉黑了,他也没脸再去联系他。上楼急急忙忙拿了褥子离开。抬头望见阳台的花盆,想起好久没去浇水。仔细一看,专门给路西种的无花果已经枯死了。那棵小小的无花果才两根手指粗细,本来就不该指望能结出果子。   他抱着花盆和褥子走下楼去,花盆沉甸甸地下坠,他往上提了提,手托着盆底儿。可是又没必要,他带下花盆就是为了丢掉它。大门口的绿色垃圾桶上有只黄黑相间的猫在翻找食物。路春江想了又想,还是没忍下心丢掉花盆。   无花果枯死了,可以种别的。单身宿舍挺寂寞,路春江决定废物利用,学着种点花,至少是滴水观音什么的。   “路西能吃辣,”杨子彤说,“唔,喝什么?酸梅汁?”   “我喝可乐。”路西刷微博,头也不抬。杨子彤戳了他一下,“光玩儿手机——叫你来干嘛的?”   “不是老曹请客吗?”   “屁来,抬头。”   路西直起脖子,目光恰好与坐在对面的男生相对。“一鸣,这是彤彤的舍友,”老曹介绍说,“诶,路西啊,这是我高中同学,刚从国外回来。”   宋一鸣是个字面意义的alpha,高大魁梧,眉目端正,周身散发着信息素——虽然极力掩饰过,路西仍旧可以清晰地察觉到那种逼迫感。他厌恶地扭动肩膀,扯起嘴角笑笑,然后继续刷微博,杨子彤只好替他解释,“路西很乖,特别害羞。”   老曹附和,“对,路西都不太爱出来玩,每天就闷在学校画画学习。”   宋一鸣说,“蛮好的。”   老曹点了单,没过一会儿烤鱼就送了上来。路西很少参与聚餐,一次好几十甚至上百,他宁肯吃十块钱的食堂,把多余的钱攒起来。杨子彤这回软磨硬泡把他拖出学校,美其名曰拓展社交圈,说白了就是相亲。杨子彤曾经发誓要在大学毕业前帮路西解决个人问题,路西对此嗤之以鼻。   “你那忙不忙?”老曹问,给杨子彤和路西倒满饮料。宋一鸣说,“还行吧,公司还没步入正轨。”老曹转头对路西说,“我同学自己开公司的。”路西转发了一条抽奖微博,随口应付道,“蛮厉害的。”   “是的呀,一鸣初中就出国了。”杨子彤看来很满意宋一鸣的人设,“路西你不是也想出国嘛,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问一鸣的哦。”   路西莫名其妙,他什么时候想出国了?但他没有否认,哼哼哈哈地和老曹聊了起来。烤鱼味道不错,说起来杨子彤和老曹也是用心良苦,专门拉着富二代跑到郊区吃这种大学生最爱。四个人一条鱼吃了足足两个钟头,最后杨子彤说,“老曹你去送一鸣回去吧,我陪盼盼回宿舍,你待会儿来接我。”   “……你至于吗?”走在路灯下,路西憋不住笑,“没戏,别挣扎了。”   “哪儿不好啊?他家可有钱了。”杨子彤睁着大大的眼睛,“盼盼你多少和人家交流下啊,说不定就成了呢。”   路西摇摇头,“成不了,我连爹妈都没有,就不高攀了。”   “瞎说,宋一鸣不在乎这个。”杨子彤推了推路西,认真道,“你觉得他不够帅?”   “还成吧。其实我没仔细看他的脸……”   “你啊!”   “我不想找对象,”路西笑着拍拍杨子彤圆润的脸蛋,“你和老曹好好过,甭老记挂我了。我喜欢一个人。”   “瞎扯,”杨子彤拉住路西的手,“没人喜欢自己一个人的,人是群居动物,总一个人的话,会寂寞。”   “我不寂寞啊。”   “你就嘴硬吧!”   杨子彤把路西送到宿舍楼下,几只野猫在门口蹲着等待食物。老曹打了个电话来,杨子彤嗯了几声,对路西说,“一鸣觉得你很好。”   路西说,“谢谢他。”   “你别这个态度啦!”杨子彤叹气,“盼盼,你说实话,你是不是还想着你哥哥呢?”   路西沉吟了一秒,旋即换了副面孔,“当然没有了!怎么可能……”   “那你试着和一鸣聊聊嘛。”杨子彤笑了笑,“去喜欢一个人,根本没那么难的。”    第14章   雨无休无尽,水幕又厚又重,沉甸甸地刷过玻璃。   路西开了空调,冷风吹得皮肤刺痛。他喜欢冷,盖着被子,拉下窗帘,将水世界隔绝在外。小时候他对梅雨有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,不过下雨终究不讨厌,比起北方干燥的气候,他宁肯忍受衣服发霉的烦恼。   这天他在午后醒来。昨天奋斗了一夜,清晨终于交差,这才昏沉沉睡去。安静的寝室只有空调嗡嗡作响,上午似乎宿管大检查,敲了门,但他懒得应声。亢奋过后很难入睡,睡着了又不停做梦。梦境纷乱模糊,像浸透了水的斑驳照片。他见过很多这样的老照片,卞美英惋惜地翻看相册,说当年不懂,把相片压在玻璃板下,等再取出来,照片表面仿佛融化,黏在玻璃背面,好不容易揭下,人物和风景就成了晕染开来的色块。路西出神地发呆,他没有养母的照片,听说人如果去世了,就要把他的照片烧掉。为什么这样做呢?他可是真想不明白。   一条新短信提醒他去取快递。路西最近忙于赚钱,根本没时间花钱。他应该就只给校园卡和点卡充了两百元进去。懒洋洋地爬起来,下了地套上长裤,杨子彤的语音突如其来,“你加人家了没啊?”   “加了。”   “哦,聊了没有?”   “聊了两次。”   “他主动还是你主动?”   路西回想了一下,“我主动。”   宋一鸣主动加他微信,他接受了。看在朋友的份上,路西打了声招呼,对方回了个表情。第一次交流到此为止。两天后路西删除冗余信息时,手滑点了个表情,虽然撤回了,不过宋一鸣还是在几个小时后问他,“今天没课?”   “都差不多上完了。”   “你大三是吧?”   “对。”   宋一鸣标点符号运用的不太完美,这点和杨子彤挺像。路春江就很在意标点与错别字,发过来的任何信息也是斟酌检查过的,挑不出问题。路西跟宋一鸣聊了十几分钟,就结束了第二次接触。当时他觉得,这样肯定能交差了。不过杨子彤还是不太满意。   “你主动点啊!他有点钱,长得也可以,追他的人很多很多。老曹说他还是蛮喜欢你,你要加油!”   路西啼笑皆非,“哦,好的。”   “你呀,不要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好资源!”   这话说的有点奇怪。但细细品来也不奇怪。好资源,他的性别本身就是种资源。路西无意识地抠着胳膊上的疤痕,皮肤下有个硬邦邦的小装置,像个肿瘤。他敷衍过杨子彤,换了鞋子去拿快递。校园的快递集中在某栋宿舍楼后面,以前扔在地上,如今鸟枪换炮盖起了房子,路西按编码找到一个盒子,不算沉,似乎是某种电子产品。   “你给我寄东西了?”他问杨子彤。对方否认了,“没有诶,你生日礼物我还没准备好!”   生日,路西的生日在七月中。可这个日子谁说得准呢。最开始的那家人从来不给他过生日,养父母会买蛋糕来,炒几个菜,吹蜡烛许愿,热热闹闹的,好像他是路家真正的孩子。路春江喜欢给路西过生日,卞美英不许他喝太多的可乐,只有路西生日时,他能尽情地喝大半瓶,坐在床上摸着肚子打嗝。“喝多了坏牙齿,”路建洪说,“你就喝吧,牙齿掉光了,看谁要你。”   “盼盼养我。”路春江得意忘形地翘着脚丫子,“弟弟,对不对?”   路西愿意养着路春江。愿意,当然愿意了。他那时坐在小板凳上,就算筷子在碗里挑挑拣拣找肉末吃也不会挨打。他想着那碗蒜爆羊肉,用裁纸刀划开纸盒。里面还有个盒子,看外面的logo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。   “你买的吗?”拍了照,发过去问宋一鸣,“是你吧。”   宋一鸣坦然地承认了,“你不是转发中奖吗,就当中奖了吧。”   “我有板子。”   “换个新的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我微博的?”   “我问了彤彤。”   路西的微博也没什么见不得光,起码他自己这样认为。他不太往微博po图。以前路春江看到了他随便画的玩意儿,忧心忡忡,“你怎么画尸体?”   “这是人体练习。”   “人体练习?”路春江半信半疑,“可是这个……头,在吐血。”   路西找出另外的图,“你看,我还画了心,还有别的。”   路春江说,“好吧。”但他肯定不喜欢骷髅、血和吃小女孩儿的花。路西也不喜欢,他只是觉得酷,而且大家都这么画,不这样画就落伍了。   “我把钱还你。”   “不用,也没几个钱。”   这个数位板是最新款,路西的积蓄全还给了路春江,他根本负担不起。可比起钱,他更讨厌欠人情。这辈子他欠卞美英一个人的情就足够了。对于路春江,他倒是有其他的选择,可既然路春江拒绝了,他也就把他算进其他人的行列——钱货两讫,各不亏欠,多完美。   “你以前谈过恋爱吗?”   路西还在计算生活费和还钱,看到这句话懵了几秒。   “谈过。”   “哦。彤彤说你没谈过。”   “他不知道,我没告诉他。”   “你们为什么分手呢。”   为什么分手?路西下意识抠着伤疤,再度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路春江。他和路春江算不得谈恋爱,他单纯暗恋自己的养兄,爬上床还被拒绝,无耻又可怜。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惊醒,脸颊火辣辣地疼。梦境会夸大一部分事实,他可以不相信,胳膊上的疤痕却时时刻刻地提醒他,路春江就是不要他。路西甚至扭曲地想,他高三联考时又不是没拿到本地大学的资格证,也许路春江嫌他这个便宜弟弟来路不正,所以才花钱把他撵到千里之外的上海。   “性格不合。”   “嗯。”   沉默了很久,路西的外卖到了。他趿着拖鞋乘电梯,米粉滚烫,汤洒了出来。他抱着碗在电脑前慢慢吃掉几根漂浮的青菜。手机响了。   宋一鸣问,“你喜欢什么样的?    第15章   喜欢什么样的——路西无需思考。他喜欢路春江,他有限的人生里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。   路春江个子比自己高,偏瘦,夏天在家只穿背心时看得到肌肉。不近视,笑起来眼角有上翘的细纹。手很温暖。非常认真、仔细,有责任心……当然,这些是优点。   “对了,彤彤说你想出国?你想去哪里?你们艺术类的我不熟,是去法国或意大利吗?”   出国,路西懂事后再没妄想过。他小学时不知深浅,生日许下宏愿,以后考最好的大学,然后出国,念到博士,再回来开公司,挣的钱都给爸爸妈妈和哥哥花,逗得卞美英笑个不停,说他有良心。路春江在旁边煽风点火,盼盼去美国,给我带NBA球星签名的鞋子。路西一口答应。   后来渐渐长大了,路西明白,出国留学这种事,对他来说基本没可能。路春江拿不出留学的钱,他供路西学画就很吃力。路西三番四次想要放弃,路春江不同意,甚至大发雷霆,把画夹摔在他面前,脸孔微微涨红。   “你到底还画不画了!”   “我考个大专就成。”   “胡说八道!”路春江把画夹拾起来,抖着里面的画纸,“你哥我有钱,你画你的,小小的孩子家成天满脑子净奇思怪想!”   可你也只是个孩子啊。路西坐在床上,默不吭声。父母去世对路春江打击非常大,表面看上去,他和正常人无异,但路西清楚,路春江到底变了:他不再喜欢出去,就爱守在家里。这一点也不像个alpha,那群讨人嫌的狐朋狗友时常喊路春江去玩儿,他几乎全推掉了。   “去海边挺好的。”路西说,“你去呗。”   路春江随便换了个频道,看主持人采访菜贩,“不去。”   “不就去一天?我自己能做饭。”   “不去。”   “你去吧!”   “你想去?”路春江会错了意,“你想去就跟着他们去。”   路西凑上来抱他的胳膊,“你不去我就不去。哥哥在哪,我就在哪。”   路春江很高兴,拍拍路西的脑袋。可选择学校时,他给弟弟挑了外地的大学:“多好啊,上海,国际大都市,发展机遇多。”   路西生闷气,“我在家,这不挺好的嘛,还能走读呢!”   “你傻啊,能去好地方干嘛不去,老死守家里这一亩三分地有意思吗?”路春江又去拍路西,被躲开了,“好好,弟弟长大了,有主意了——你听话,别学你哥。你哥没出息。”   ……   “我想去意大利。”路西信口胡扯,“没想好,我外语很差。”   “哦,意大利蛮乱的。”宋一鸣说,“但逛逛也不错。你要打算去,我可以帮你问问。”   路西说,“谢谢。”   “不客气。”   谈话就此结束。路西吃完了饭,又爬上去睡觉。他太累了,梦里一会儿是面目模糊的宋一鸣让他还钱,一会儿是坐在树下,同学在复习数学。他惊讶地问怎么考数学?想起自己还没做题,就急得满头大汗,直到急得醒过来,平摊在凌乱的被子里大喘气,脖颈酸痛,头疼欲裂。看时间尚在凌晨,路西把钱给宋一鸣转过去,然后翻身再度睡着了。   这次没做梦,一觉到天亮。宋一鸣发来了新信息,还有两个未接来电。   “你不用给我钱,就是点朋友间的小礼物。”   路西迷迷瞪瞪地盯着这条信息,满心嫉恨,“你有没有种感觉,自己运气特别好?”   对方秒回,“你醒了?”   “我就觉得,我运气很糟。我有这个感觉,每次抽奖都不会中,打游戏抽卡永远抽不到SSR,想去的城市去不了……永远没有顺心事。我这辈子都发不了财,买不起房子,最后老无所依,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。”   他差不多在半梦半醒间写了这么一堆字。发出去过了很久,意识回到体内,这才一跃而起。此时撤回已经迟了,好在宋一鸣没有回复,路西出了一身汗,拍拍脸,觉得自己可能是没活干,太他妈闲了。   路家的房产纠纷闹到了六月底七月初,终于在工作人员的再三调解下得到了不算圆满的解决。   路春江从脸色青黑的三叔路建设手里拿到了十万块钱,这才同意签字并交出老房契。经过这件事后他在父亲这边亲戚的名声彻底毁了,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威名远扬。老院子换了四套房子,他和两个叔叔一家一套,第四套卖掉平分。就连院子里的老槐树,砍伐后卖掉的钱也等分为三份。他从学校的单身宿舍搬了回来,王美兰告诉他,二叔路建业到处讲他这个大侄子的坏话,“我小姑子跟他一个厂,他在厂里说,你霸着房契坐地起价——我说可别信他的,嘴里没句实话!都不给老娘看病送终呢,出殡的钱让侄子自己掏,天下哪有这个理。我小姑子听了也骂他不是个东西。”   诸如此类的传言路春江接连听到了几起。城市不大,老居民的关系错综复杂。口口相传,路春江还不知变成了怎样的不肖子孙。但他也懒得去分辨。快放暑假了,他不太想带高三班。他也不指望路西能回心转意,突然哪天冒出来笑嘻嘻地敲门打招呼。路西适应能力比他好,又有了男朋友。作为omega,路西白皙纤细,本来就很受欢迎,就算这个分手了,还会有下个,下下个。他给滴水观音浇着水,把这盆青葱的植物放到路西房间。房间静悄悄的,路西睡过的枕头还在原先的位置。路春江躺到床上,鼻端似乎嗅到淡淡的甜香。他发现自己心里冒出一些酸涩的液体——没办法,他肯定是要失去自己的弟弟了。    第16章   七月八号过后,终于放暑假了。   其实老师比学生更期盼假期。路春江同办公室的钟会不到四十岁,天天偏头痛。用她的话说,这帮小兔崽子让她提前体会到了职业倦怠期。路春江的精神尚未倦怠,但期末连续工作依旧感到些许疲惫。钟会大声抱怨,“怎么又去漓江呀?不是去年去过了?”   范丽丽和路春江年纪相仿,讲话温声细语,“漓江也挺好的呢。”   “小范你去年没去吧?”   “没……去年家里有事儿。”   “小路也没去。”钟会转向收拾抽屉的路春江,“诶,路啊,今年你去不去?”   路春江把没收来的小说整理整齐,准备还给学生。闻言抬起头,“啊,我不去。”   “学校组织的,又不收你钱,干嘛不去?”钟会撺掇,“去嘛,你和范儿一起去。”   范丽丽人如其名,是位漂亮的女老师。她永远散发着平和的甜香,办公室的老师们明里暗里撮合了好几次,路春江只装听不懂。他抽出本《霸道总裁与纯情秘书》,笑道,“天这么热,我就不出门了。”   钟会啧啧嘴,“你呀,大小伙子一个,怎么跟块木头似的……”   熏风卷过,空调嗡嗡作响。几个学生在走廊追逐打闹。最明亮的夏日。   暑假中,路春江继续代课。   说实在的,谁不想在家安安稳稳地孵空调?不过他去上课的理由与其他人不同。他不在乎钱,就不愿孤独地待在家中。没有路西,他和三张遗像过日子,寂寞得可怕。虽说班里的学生并不聪明,有几个上到高三,连“比喻”和“拟人”都分不清,可路春江喜欢教授学生知识——起码有人回应他……会点点头,笑一下,或者扮鬼脸。他已经非常满足。   代课在每天下午的四点钟结束。路春江坐半小时车,堪堪错过晚高峰。下了车,沿着路口向前,越过一段废弃的铁轨,就是菜市场。他在菜市场里闲逛,总会碰到父母的同事和邻居,他们有的管他叫“小路”,有的就管他叫“路”,亲切的就喊他小名,“泉子来买菜啦?这西红柿可好呢,才八毛一斤。”“买豆腐不?别买那边那个,他家的不新鲜。”等等的闲话,让他又重新活过来一回。   这天,七月十七号,路春江下了班,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菜市场之旅。与平时不同,他买了点熟食、凉菜,又去超市买了块小小的蛋糕。最后打了一袋子扎啤——啤酒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,泛着冰凉的白色泡沫。他不爱喝酒,但今天决定喝几杯。   今天是路西的生日。   这种行为是不是非常无聊?路春江点燃蜡烛,好像有个词儿,叫“仪式感”。路西抛弃了他,抛弃了这个家,可他仍然无法像弟弟那样潇洒地抛弃他固定的仪式。路西非常喜欢过生日,过生日能吃到蛋糕和肉丸饺子,还可以得到礼物,通常是玩具和书本。他说以前从没人给他过生日。路春江记得弟弟明亮的眼睛,他头一回在家过生日时,甚至激动得浑身颤抖,一夜未眠。   路西在上海肯定有人陪他过生日,他盯着摇曳的火苗,喝下第一口啤酒。酒液苦涩,路春江晃晃头,他反正永远搞不明白,怎么会有人对这种难以下咽的液体上瘾。   “没意思,”他咕哝着,“没劲。”   路西不在家,路春江连做饭的劲头都不复存在。他会买菜,做饭,也就是喜欢买菜时逛菜市场的感觉。他唾弃自己怯懦,没出息,可惜就是无药可救地走不出来。桌上的菜没吃几口,啤酒已经喝光了。路春江摸了摸肚子,酒液在胃中翻腾……他走进路西的房间,躺下,拽着枕巾蒙在脸上,混沌地睡了过去。没做梦,醒来清醒不少。楼下放了暑假的孩子在尖叫玩耍,伴随着狗吠。路春江去厨房找出小半瓶白酒,打开电视机,就着蔫头蔫脑的凉菜,不知不觉全部喝了下去。   脸颊很烫,路春江横在沙发上,看着新闻里人们争执的脸。又是为了房子,一家人打得不亦乐乎。看看,这就是所谓的亲情,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。妈妈当初怎么说的来着?有个弟弟好,能相互扶助。扶助什么?亲生的兄弟尚且靠不住,更别提领养来的。路西肯定也是这样想的,他留下一张银行卡,想用钱买断这份虚无缥缈的亲情。路西确实比他聪明,他早就看透了。   说起来……路西,路西现在干什么?路春江看了眼客厅里的挂钟,时针指向十点。十点,饭也吃饭了,酒也喝了,生日蛋糕的蜡烛也吹了……说不定,他脑子里出现了些肮脏的画面,路西和面目模糊的男人在一起……恶心,路春江唾弃自己的下作,他用力拍了拍脸,想了半天,颤抖地拨通了那个熟记在心的号码。   当然没能接通。路春江捂住脸,停了不知多久。然后哆哆嗦嗦找到座机,试图联系他的弟弟。路西把家里的号码也一并拉黑了吧?路春江并不抱希望。他按了一遍,按错了。接着扣下,犹豫几秒后再度拨打,忙音响了两声,居然接通了。   “喂。”路西的声音,隔着电流,沙沙地响。   “……盼盼。”路春江张开嘴,才念出两个字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他赶忙扣下电话,手忙脚乱地逃回客厅,僵硬地蜷缩在沙发里,直到睡着,直到天明。    第17章   手机响起时,路西正在某个剧组,连夜制作道具。   “家”——那个号码没有删除,也没有拉黑。倒不是路西觉得做人留一线,日后还要与路春江相见,或者是特意给他的养兄留个联系的途径。他只是觉得,如果把这个号码删了,他与过去的那个家的关系就彻底断了。   奇怪,矛盾,却不算特别难以理解。他喜欢过去的那个家,主要是卞美英,他的养母。卞美英将他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,给他新衣服、新鞋子、新的名字和新的生活。她给他过生日,给他零花钱,在路西生病时,会煮软烂的面条。养父路建洪脾气很好,夏天时,会给他两元钱,让他去打酒。一杯扎啤一块五,剩下的五毛钱便归路西所有。这都是路西美好的回忆,他不想忘记。在那个家里,他唯一憎恨的人是路春江,他的哥哥。如果卞美英还活着,事情总不至于这么糟。路西设想过,如果养父母还有一人活着,他就不会离开这么远上大学。他会就近找个学校读,然后工作,搬出去,租房子住。周末回家,像别的成年的孩子一样,买点水果、点心或营养品。吃顿饭再走,和路春江随便聊聊,装作仍旧是感情很好的兄弟。路春江结婚时,他会包个很大的红包。他把一切都设想过,假如卞美英没有去世,他肯定没那么厚的脸皮去勾引她的儿子。他会选择做个孝顺的养子和弟弟,不惹麻烦,沉默而透明地淡出这家人的生活。   “盼盼——”   路春江的声音哆嗦着,听上去喝醉了。路西以为他会说点什么,可路春江沉重地呼吸两下,立刻挂了。路西以为他还会打过来,可等了一夜,“家”再也没在手机屏上跃动过,以后也没有。路春江怂,胆小,路西冷笑着描画图案,那个家伙居然敢于打过来一次……已经算是突破极限了吧。   “生日你怎么过的啊?”杨子彤问,“你又跑去做兼职了,不累吗?”   “谢谢你家老曹的介绍,这笔能赚不少。”路西疲惫地躺在床上,“累点儿就累点儿吧,钱多不压身。”   “钱钱钱,你满脑子就知道钱。宋一鸣你也不抓紧,你和他在一块儿多好啊,也就不用为了钱犯愁了。”   “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,怎么在一块儿?”   “之前不是聊得蛮好?一鸣说你们经常聊天的。”   “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,人家对我没意思。”   “得了吧你!”杨子彤恨铁不成钢,“煮熟的鸭子飞了,你可开心了。”   路西笑了,“他有了?”   “怎么可能没有嘛,追他的人多了。”   “哎,这才正常。”   “正常个大头鬼!路西我看你是不正常。”   “说得对。”   “你呀!”   “我啊,我是个没啥福气的人。”路西咬着手指说,“彤彤,我真没福,耳朵这么薄,这辈子就是吃苦来的。生下来没人要,好容易有人要我了,又把人家克死了。我就是衰……我这辈子也发不了财,在上海买不起房。我有这个感觉。”   “别瞎说。”杨子彤叹气,“你想太多了,盼盼,你会幸福的。”   路春江颓丧了半个多月,八月初,辅导班结束,他拿到了钱,回家躺着睡了两天,然后被朋友的来电吵醒。大鹏乐得说话含混不清,“生、生生生了!”   “啊?”路春江揉揉眼睛,“靠,动作挺快啊你!”   “嗯,哈哈哈哈!是个女儿。”   “恭喜恭喜!”   好哥们升级当了父亲,路春江终于被迫出门了。镜子里的男人失意潦倒,胡子拉碴。他洗了个澡,剃干净下巴,换了新的衬衣和裤子。大鹏家里开着门放空调,婴儿正醒着,瞪着圆溜溜的眼睛。“你好,”路春江冲她打招呼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我们叫Candy。”大鹏说,“大名还没想好呢!得靠你帮忙了。”   “好好好,没问题。”路春江拿了红包,“给Candy的。”   “哎呀这哪能的!都自家人别客气!”大鹏推脱,路春江按住他,“又不是给你的!收着吧,我也不知道买啥好,就直接给钱了。”   大鹏收下,抱过女儿,对路春江说,“你抱抱吧。”   小小的婴儿像个柔软的水袋,路春江非常紧张,僵硬地托着她。抱了没半分钟,赶忙还给大鹏,“不行,我不知道怎么抱……太小了。”   “是啊,太小了。”大鹏用指尖点点Candy的脸蛋,“刚生下来,医生抱出来给我看,我一下就哭了,特别没出息。”   “那是,肯定很激动。”   “当了爹,才有了责任感……你别笑,真的。现在也不敢喝酒了,下了班就光想着回家。她一哭,我这心比刀子割还难受。”大鹏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,“等你以后当了爹,你就懂了。”   会懂吗?路春江的心里笼上了一片阴云。回到家,喝了瓶啤酒。酒入愁肠,他躺在沙发里想象。他未来的家庭,他的爱人,他的孩子……但无论如何努力想象,都难以出现具体的画面。他连谈恋爱的兴致都没有,大鹏说他是个非典型alpha——“别的,我认识的,哪个不是精力充沛恨不能同时谈十个八个的?不是让你脚踏多少只船,你不能一个都不谈吧?”   不想谈。路春江闭上眼睛,他的家……他回到家,推开门,路西坐在客厅看电视,一见到他就笑了。路西加班,他去街口接他,两人肩并肩走在路灯底下。休息日,出去逛逛超市。办了年卡,去公园看荷花,看灯会……孩子,小小的,散发着奶香的孩子,有路西的眼睛,他的鼻子。孩子……   真他妈可笑。路春江又开了瓶啤酒,反正没人管他,直接对嘴喝。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路西离开时冷漠的神情,他就是在这个客厅里离开……路春江瞪着天花板,对自己鄙夷地说,“你就做梦吧。”    第18章   路西在剧组一直呆到杀青,九月开学,杨子彤帮他打卡报到。剧组忙的要命,从早到晚,从晚到早。“给钱多,”他对杨子彤讲,“老板说,等上映的时候会加上我的名字。”   “厉害了。”杨子彤兴致缺缺,“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   “快了,还得回去搞毕设。”   “你记得回来就好……”   “老板”其实不算老板,大家都管他叫“贝贝”。顾贝贝问路西要不要毕业后加入他的团队,“这行来钱快。”   路西本来打算去当个辅导班老师,来钱也快。他没有艺术追求,就想赚钱。钱,没钱怎么生存。“来钱快是快,就是累,你也看到了,随时待命。不过我手里有点资源。”顾贝贝说,“我看你挺能吃苦的。”   路西最不怕的就是吃苦,“那我想想。”   “成。”顾贝贝也挺痛快。   十月中旬,路西拖着行李回到上海,地铁摇晃,人群面无表情。他闭着眼睛摇晃,到了站差点没站起来,双腿麻木。出地铁站就嗅到一股甜香,桂花开了。金色的桂花坠在枝头,在北方时他只在诗词里读到过这种香气浓郁的花儿。但北方有槐花,白色细小的花朵犹如降雪。路春江不知从哪听来,槐花落到身上会有好运,就牵着路西特意站在树下等待。槐花纷纷扬扬,落了二人满头。   “你的比我多,弟弟有福气。”   瞎扯。路西走进学校,回宿舍蒙头大睡。他以为自己要睡整整三天,第二天上午就醒了,根本睡不着。胳膊上的疤痕隐隐约约地发痒,路西无意识地抠了一会儿,爬起来去了医院。   路西返校之后继续去工作室给老师打工。杨子彤去小学实习,家里给托的关系。“老曹不希望我太累。”他对路西解释,“没意思。”   “蛮好的。”路西一只手忙着上色,“你们啥时候结婚?”   “怎么也得毕业吧!不着急。”   “那正好,现在我还拿不出份子钱。”   “不要你钱。”   “那怎么行啊。”   “盼盼,我想你了。”   路西一笑,“那你回来玩儿呗,就是远了点儿。”   “唉,还是上学好啊。”杨子彤低声说,“我老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呢,怎么就要工作了?”   “工作了就有钱了。”   “钱钱钱,你心里就惦记着钱。”   路西心里当然惦记着钱,他不是杨子彤——本地人,父母俱全,家中有房,衣食无忧。他一样不沾,如果也去当个小老师,连房租都付不起。他很羡慕杨子彤,多好呢,无忧无虑,舒舒服服地消磨日子。前几天宋一鸣忽然联系路西,问他留学准备得如何了,路西啼笑皆非,回说放弃了,宋一鸣就很惋惜,“你该去试试的。”   “不试了,还是先工作吧。”   “外语不行,还是——”   “没钱。”路西直截了当,“耗不起。”  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,进入十一月,冷雨连绵。桂花落了满地,路西每日踏着桂花的尸体去工作室。这天起来,雨停了,阴云犹如大朵的灰色棉花糖,云脚低垂。附近的烟囱排出长长的白烟,几只鸟在草地中蹦跳。忽然云开日现,阳光清淡。路西走了几分钟就开始后悔穿了厚外套,摘下围巾,脖颈薄薄一层汗水。   因为忙,路西当夜没有回宿舍。他凌晨三点钟才睡,就躺在工作室红色的沙发里,盖着不知谁带来的被子。不停有人走来走去,于是睡得便不安稳。八点多钟快九点时杨子彤来了,提着早餐。路西揉着眼睛坐起,一身静电。杨子彤笑道,“你看看你,两个黑眼圈,跟熊猫差不多,可以去动物园啦。”   路西洗漱过,没精打采地喝豆浆。豆浆里放了糖,滋味却寡淡,像加了点豆浆的糖水。杨子彤挨着路西,想方设法把他乱翘的头发梳整齐,“你这样子可怎么办?”   “凉拌。”   “凉拌你个头。”   “当小学老师好玩儿吗?”   杨子彤放下手,“嗯……不好玩。”   路西啃着包子,“唔,怎么是肉的。”   “不好意思,酸豆角的卖完了。”杨子彤拍拍腿,“陪着小屁孩画画,没劲,帮他们出黑板报。说起来蛮清闲,又不是主科老师,也没人让美术老师当班主任。可我觉得无聊,但非要让我说想做什么,我也说不来。”   “清闲就好。”路西三两口吞下包子,“妈的,快饿死我了。”   “盼盼,你呀,自己一个人,就得照顾好自己。”杨子彤捏住路西的脸,强迫他看向自己,“以前就是我督促你吃早餐的,我不在,你也不会好好吃饭。工作室你们就会叫外卖,半夜还有什么?就肯德基麦当劳吧?这里一股子炸鸡味儿……天天吃,不觉得腻吗?”   “等我租了房子就自己开伙。”路西居然觉得心虚,脱口而出地撒了个谎。杨子彤笑笑,“你啊,你才不会呢。你就知道叫外卖。”   “好容易回来玩儿,就别骂我了。”路西转移话题,“你看我画的。”   他把分镜贴在墙上,整整贴了一面墙。杨子彤惆怅地看了片刻,“真好,”他低声嘟囔,“当初……我想好好画画,以后做动画,做想做的动画。现在——算啦!”他快速地把电脑前堆积的泡面和外卖盒子笼在一起,塞进垃圾袋,“我去丢掉,你快把那袋牛奶喝了。”   路西说,“我喝豆浆了啊,你喝吧。”   “快喝!”杨子彤瞪他一眼,脚步轻快地出去了。路西喝完了牛奶,他还没回来。路西把牛奶空袋揉成一团,当成球投篮。他准头一向很好,这回却擦着垃圾篓的边缘掠过,滚进了电脑桌的下面。   “妈的。”路西骂了句,趴下去够牛奶袋。等他重新站起,杨子彤回来了,表情诡异,眼神晶亮。   “……怎么了?”路西被他盯得后背发毛。   “有人找你诶。”杨子彤捏着嗓子说。   “谁啊?”路西把牛奶袋子扔进垃圾篓,这时门开了,有个人谨慎地探进身体——穿着夹克,头发蓬乱,眼睛发红……竟然是路春江。   “盼盼。”    第19章   路春江局促地将身躯圈进椅子里,看着路西推过一碟绍兴醉鸡,又推过盛着蟹粉汤包的蒸笼,他还要了炸猪排和虾仁馄饨,举箸不定。   “吃。”路西言简意赅。   路春江拽了下夹克衫下摆,“你也吃。”   “我不饿。”路西低头看了眼手机,杨子彤说,“长得哪有你说的那么磕碜啊,这不是挺帅的?”   帅吗?路春江坐了一夜火车,清晨五点半到达上海。真稀奇,这个年头,居然有人首选普快,而不是买张高铁票,最多四个小时就能摆脱无聊的旅程。“……吃点儿。”路春江带着鼻音嗫喏,夹了只包子放在路西的碟子里,再英挺的鼻子和眉毛也掩饰不住那股子怂样。他垂着眼睛慢慢地将汤包咬了一口,被瞬间涌出的油水烫得措手不及。路西冷淡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擦拭衣服,胸襟处终究留下一小片油渍。“有汤,你小心吃。”路春江还多此一举地叮嘱,“别烫了舌头。”   他躺在肮脏的卧铺上颠簸了十七个小时,想来是真的饿坏了。炸猪排、馄饨和醉鸡被吃得干干净净,但蟹粉汤包留了下来,不知是被烫出了心理阴影还是不喜欢馅料的味道。路西自己也不喜欢蟹粉包子,总觉得腥气挥之不去。他甚至很少吃螃蟹。可路春江好容易出门一趟,千里迢迢地从北方来到江南,理应品尝一下特色食物,即便发现根本不合口味,那也勉强算是种新鲜的体验。   路西百无聊赖又恶毒地想,待会儿去哪找几只蟑螂放在路春江面前,试试这个怂包的反应。   “你订酒店了吗?”   路春江擦拭嘴角,抬起脸,小心翼翼地观察路西的神情。路西不耐烦,那是肯定和必然的,他贸然来访,搅乱了路西的生活。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你吃完了吗?”   “吃完了。”路春江紧张地起身,“那个,盼盼。”   “先找个住的地方。”路西摆了摆手。   两个人一前一后——路西在前,路春江在后,沉默地走在雨后的街头。学校附近有不少小旅店和快捷连锁,路西随意挑了一家,抄着手走进去。路春江拎着行李,谨慎地避过水坑和台阶。他被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信息,听到路西说,“就他自己,我不住。”   “只有标间了,可以吗?”   “行。”   房间在三楼,进入电梯,路西刷了房卡。狭窄的空间里,路春江嗅到一丝香甜的信息素,只是单纯香甜,没有吸引力。抑制剂还在起效,路春江胡思乱想,跟着路西,像条佝偻的尾巴。房间看起来很干净,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,掩盖住了甜香。路西打开空调,然后问道,“你来干什么?”   “我,”路春江咬着嘴唇,“我来看看你。”   “不必。”路西很冷淡,“没什么事儿的话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“盼盼,”路春江拦住他,忙不迭地打开行李箱。他带了整整一箱零食,居然还有豆腐干和辣条,“给你的。”   “我不吃,你留着吧。”路西笑了笑,但绝对不是善意的笑容。这点便宜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,路春江失落地垂下手,他记得路西以前特别喜欢吃那种豆腐干,去超市缠着他买。“你拿去,咱们那才有这个……”   “这里也有,到处都有卖的。”   路春江指尖冰凉,空调的暖风温暖不了他。“你不喜欢吃了吗?那就算了。”他抖抖索索地掏出钱包,他一路上担心钱包被偷,抱在怀里,就囫囵打了个盹。“咱们家那个老房子,就是奶奶的房子,拆迁了。分了四套房,我一套,叔叔他们一家一套。剩下那套卖了六十万,钱平分了。”他抽出路西给他的银行卡,递过去,“钱我存卡上了,你留着、”说着顿了下,沙哑道,“留着结婚用。”   “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?”路西抱臂,似笑非笑,“给我送钱?”   “你……没钱不好,上海物价高,留着钱傍身。”路春江觉得舌头麻痹,他不知道自己把话说清楚没有,“拿着。”   “你家的钱,和我半点儿关系都没有。”路西放下手臂,“你留着结婚吧。”   路春江努力把银行卡塞进路西怀里,路西连理都不理,径直推开他。小小的卡片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。“盼盼,”路春江拽住路西的胳膊,“盼盼,我、我请了假,咱们谈谈,谈谈行吗?”   路西甩开他的手,胸口起伏,“行啊,”他居然答应了,“出去,出去谈。”   两个人又走在了雨后的街头。香樟低垂着叶子,人流匆匆。路西没有聊天的欲望,路春江便紧跟着他。他们走了很远,又上了地铁。路春江没有问去哪里,他不敢开口,话语在喉间纠结。最后路西带他穿过一条街道,他看到浑浊的江水滚滚而去,东方明珠塔矗立在对岸,游客嘈杂,摆出各种姿势拍照。   路春江也拍了一张,没有人入镜,只有东方明珠。然后路西带着他又上了地铁,这次的目的地是一处石库门,依旧是攒动的游客,他们沉默而怪异地夹在欢声笑语中,格格不入。   忽然细密的雨丝落下,路春江带了伞,撑开,追着路西的背影。路西不想跟他靠得太近,他们两个人都有大半身体在伞外,时常被人潮冲散。最后路春江抓住路西的手,把伞塞过去。   “不用。”路西拒绝。   “我衣服防水。”路春江低声说。   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在上海市内转了几个地方,天渐渐黑了下来,华灯初上,魔都开始显现出另一番景象。但路春江无心欣赏。路西领着他又吃了顿饭,烤麸、红烧肉、葱油拌面和响油鳝糊。路春江暗想,他可能不太适应浓油赤酱。潦草地结束了晚餐,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那个快捷旅店,路西没有上去的打算,路春江说,“我明天就、就回去了。再……再说说话,行吗?”   几乎算是恳求了。   他也清楚,他这幅低声下气的样子让人不快。可他有什么办法呢?他就想和自己的弟弟多待几分钟,喝杯茶,修复关系。他想了两三个月,鼓足勇气离开安全区域,不就是为了这个吗?   “就一会儿,就一会儿。我明天下午的火车,一点半。票都买好了,我只能请三天假。盼盼……”   恳求奏效了。路西随他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。路春江烧了壶开会,注入一次性杯子。他曾经组织过无数次语言,几次试图张嘴,都失败了。时间在无言中一分一秒地消逝,八点、九点、十点……   “你在那张床睡,行吗?”路春江再一次发出恳求,“太晚了,外头不安全。”   路西没说话,好在他的行动应该是答应了。他洗了澡,然后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玩手机。路春江也洗了澡。洗澡没能让他的思路更加明晰,等他耗费了大量的水,湿漉漉地走出来时,路西好像已经睡着了,侧着身体,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肩膀。   “盼盼,”路春江轻声呼唤,“盼盼——”   路西蜷缩着,没有任何回应,柔软的头发搭在颈后。路春江站在床边,暖风吹拂着他的脸和脖子,他清楚地听到心脏在胸口鼓动。最后,他颤抖着揭开路西的被子,躺进去,紧接着关上灯,漆黑一片。    第20章   下雨了。灯火随着江水摇曳,汽笛穿越层层水汽,悠然长鸣。   路西站在一棵树下,玉兰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,在水坑中打着旋儿,像白玉的小舟。他喜欢这种花。北方也有玉兰,可也许是干燥的缘故,花朵小而干瘪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有个人问,哑着嗓子,“这种白花……”   “玉兰。”路西说,“你没见过?”   凉风伴着细雨,他就站在树下,看枝头的花苞次第开放,而后凋零。那个人还在絮絮地问,“你冷不冷?”   “我不冷。”   “你肯定冷的,到我这里来。”那人环住路西的腰,将他轻轻拉进怀中,“我在这里,”他诚恳地说,“我就在这里。”   路西醒来时,已经过了十点。   他有个坏习惯,醒了先玩会儿手机,美其名曰“清醒大脑”。这毛病还是从杨子彤那学来,老曹说,“好的不学坏的学。”又捏杨子彤鼻子,“没办法,反正你也没有点给人学。”   横竖没有大事发生,左不过堵车,地铁故障,警方呼吁警惕新型诈骗。路西看了眼时间,又看了眼工作室的微信群,一如既往地乱聊天,摸鱼,拖延症哀嚎。杨子彤八点多消息发来,“怎么样了?”九点又来,“哦,我帮你请假。”   被窝暖意融融,熟悉的气味让人安心的同时又焦虑暴躁。路春江的信息素和他本人一样,往好听了说,平和,往难听里形容,那就是窝囊,优柔寡断,没个alpha的样子。也许是先入为主,路西继续刷微博,忽然梦中絮絮叨叨的噪音变得越来越清晰,路春江说,“……好,那谢谢您了。”   路西猛地坐了起来,身体深处的酸痛提示他昨夜发生的一切,他毫不畏惧地朝窗边看过去,路春江怔怔地靠着墙,好像吓呆了。   “……”   等了几分钟,可能也就几十秒……路西觉得自己等了半辈子那样漫长。路春江依旧一声不吭,愣愣地贴着肉色的墙。走廊有人高声谈笑;旅行箱的轮子骨碌骨碌地由远及近,再由近到远;电梯“叮”地停住:有人出,有人进,有人来,有人离开。一个最平凡的上午。   路西叹了口气,空虚发自肺腑。没意思,没劲透了。这事儿本来就没意思,而且没有意义。他从床头找到衣服,套上一只袖子。这时路春江终于说话了,声音沙哑,惶恐地颤抖着,“盼盼。”   “你自己走吧,我就不送你了。”路西套上另一只袖子,往下一拽。他控制不住力度,腰背撕裂了般疼痛。裤子掉了下去,他伸手去够,这下顿时全身一起抗议。他应该躺下,好好躺着,是了,换个人,如果不是路春江的话,发生那种事之后,此时此刻他们会依偎在被窝里,像两只心满意足的鸽子,为彼此梳毛,讲讲废话。但谁叫那是路春江呢?路春江只会衣衫齐整地靠在床边,满嘴不知所云的废话。   “操,”路西咒骂,“我操他——”   然后他清醒了。   自找的,怨不得别人。他不是口口声声要和路春江断绝来往么?干嘛还要深更半夜和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,还脱了衣服,赤身裸体。路春江在黑暗中贴过来,胸膛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。他听到心跳,快而有力,没过多久,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速度,因为路春江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,嘴唇温柔地落在他的后颈上。   “盼盼,”路春江唤道,“盼盼。”   “滚,”路西潦草地套上裤子,“你他妈给我滚。”   “盼盼——”   “滚!”路西红了眼眶,酸意冲上鼻头,他强忍住泪水,“行了吧!你满足了没有?满足了你就赶紧滚,滚回去!操!”   他穿上了袜子,由于愤怒,无暇顾及身体的疼痛。他恨自己心软,屈服于路春江的哀求,不但留下来过夜,更毫无反抗地发生关系——发生关系!真是种美化。他这个便宜弟弟本来不就是给养兄睡的吗?路春江养活他,他就该给他睡,况且之前他不是绞尽脑汁,想方设法地求着养兄来睡么?路西咬着牙,自己对自己说,那你他妈生哪门子气?你求仁得仁。   袜子穿好了,接着就是鞋子。十点多了,现在去工作室还来得及。路西跳下床,哆哆嗦嗦地找他的背包。他听到路春江走过来的脚步声,于是干脆连包也不要了,抓起手机就要逃走。路春江显示出了惊人的速度,他拦腰抱起路西,在他的挣扎和反抗中,两人一起摔倒在床上。路春江用体重压住路西,路西脸朝下趴在凌乱的被褥中,喃喃道,“你到底想干嘛?”   “我,”路春江哽咽,“盼盼——”   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”路西头疼欲裂,路春江的信息素环绕着他,像波涛汹涌的海。他被海浪击倒,濒临崩溃,“你跑来上海,就是为了这个?”   路春江摇摇头,泪水划过脸颊,滴落,浸湿路西脖颈后的那片肌肤,“我想你。”   “你走吧,”路西丝毫没有被触动,他就想笑,放声狂笑,“十一点了,再不走,你就赶不上火车了。”   路春江还是摇头,“你听我说。”   “我不想听你说。”   “盼盼!”   路西动动胳膊,那只手立刻被按住了。路春江紧张地压着他,不许他哪怕动一根手指。“路春江,我们断绝关系,你是不是挺伤心的?”   “我很难过,”路春江断断续续地掉眼泪,“我每天都想你。”   “哈哈,”路西短促地笑了声,“你难过吗?那就好。实话告诉你,我恨死你了。你难过,我才高兴。你越难过,我就越高兴。我巴不得你肝肠寸断呢……等你死了,我一定起立鼓掌,给你风风光光地发丧,然后把你的骨灰扔进臭水沟里。”他咬牙切齿,“我就是要让你难过。”   路春江似乎被吓住了,僵硬地压在他的背上,许久没有动静。路西痛快极了,他说出了心里话:他就是想看到他养兄难过……为他难过,为他一个人难过。   扭曲,变态,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儿子,他路西就是路家亲戚口中永远养不熟的坏种。   路春江没有松开他制造的桎梏,相反,他越贴越紧,把脸慢慢地贴上路西颈后。   “你恨我……那又怎么样?”路春江咕哝着,“我喜欢你啊。”????    第21章   路春江记得那个下午,满城柳絮,他从城东搭上公交,花了足足一个半钟头才回到城西的家中。防盗门后的木门半敞着,于是他偶然间听到路西在倾诉烦恼,少年刚刚变声,叹着气,像考了不及格的孩子。   “奶奶,哥哥不喜欢我怎么办?”   那个时候,奶奶的神智已经昏沉,很少清醒,大多数情况下,她连路春江这个孙子都不认识,一个劲儿喊他“东升”,那是路建洪的乳名。她以为儿子还在人世,咧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微笑。   “哥哥好像谈恋爱了。”   路春江捏着钥匙,手一顿。学院里是有个女孩对他频送秋波,他也有几分心动。“他谈恋爱了,以后就会结婚。结婚了,就会有小孩。奶奶,我看电视剧里演的,哥哥娶了厉害媳妇,就把弟弟赶出家门。要是哥哥撵我走我可该怎么办呀?我没地方去了。”   “不会的。”老人声音含糊,“东升……好。”   路西幽幽地叹了口气。   往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,路春江尚不满二十岁,家庭变故纷至沓来,他没有认真思考过。他必然是要结婚的,已经没了父母,医生说,奶奶也只剩下最多两年寿命。他没有家人了,路春江感到恐惧。好在他还有个路西。小小的路西要他到床上一起睡,那天夜里他搂着弟弟,路西蜷缩在他的怀中,大脑袋,腰杆细瘦,一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。   “盼盼。”路春江用下巴蹭了蹭路西的头发,嗅到淡淡的甜香。盼盼身上有股奶味儿……他老早就知道。   ……   “我喜欢你,”路春江重复,“你、盼盼,你不要丢下我,好不好?”   路西沉默,这沉默让路春江在失控的边缘徘徊。事实上,他昨天夜里就失控了。他抱着路西,赤裸的皮肤散发出洁净的甜香——没有丝毫性吸引力,单纯的甜。这要归功于三年前他让医生植入的长效抑制剂。他想起那个夏夜,空气躁动,路西也是这样赤身裸体地在他的臂弯里颤抖。路春江又想起路西提起的男朋友,那个他不认识的本地人。他也这样拥抱过路西吗?手臂环过他细瘦的腰,而后紧紧圈住……一个充满了控制欲的姿势。然后,然后他们会做爱,年轻的身躯火热地纠缠。他会进入路西,把他该死的种子撒在他身体深处;路西会笑着偏过头,露出颈后的腺体,邀请他完全地标记自己——标记!他的弟弟,他的盼盼,被一个愚蠢的、肮脏的、目光短浅的alpha标记,最后心甘情愿地为他怀孕,生一窝小崽子。   想到此处,路春江彻底失去了自我控制。   “你有病吧,”路西冷淡极了,“你喜欢我?你不觉得很可笑吗,说这种话——”   “我喜欢你。”路春江固执地重复,“我喜欢你。”   他思考过无数遍,在暑假里,躺在那张沙发上,思考,琢磨,否定,心灰意冷,怀念着路西的味道在暗夜中自慰。他堕落了,路春江发现,绝望过后,他反而获得了难得的平静。是啊,他是深陷意淫不可自拔,可那又如何?他老早就该承认,他喜欢路西的味道,喜欢路西跟在身后,像条甜蜜的尾巴。他十六七岁开始,春梦里路西出现过多少次?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。   “你该走了。”路西抬了下脖子,“十一点半了,你再不走……”   “不走,我把票退了。”路春江嗅着身下人的气息,满足地闭上双眼,“我请好假了。”   “你到底要做什么?”路西的冷硬似乎有所松动,“你还想——”   “想,”路春江梦呓般低吟,“我像这样一直抱着你,好不好?盼盼,我喜欢你。我想了很久很久。我没本事,也没胆量,我知道你看不起我。可我喜欢你,怎么办?我忍不住……忍不住跑来找你。我就是忍不住。我不想你结婚,不想你和别人在一起,不想你生别人的孩子……那孩子还得叫我舅舅,我不想这样。我会发疯。盼盼,你原谅我,行吗?我把钱都给你,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,只要你别离开我。咱们家,咱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了,我受不了……”   路西的肩膀垮塌下去,他脸朝下趴在两个枕头中间,消毒水味儿熏得人头晕。就在刚才,他脑子里转过了一万个恶毒的念头。他后悔怎么没把抑制剂取出,这样他有可能怀孕,怀上路春江的种。他要把孩子生下来,养大,然后派他登门造访。路春江那个脾气性格,一定会立刻崩溃。他能清楚地描绘出养兄崩溃的表情……痛快!真他妈没比这再痛快的了!   然而,恶毒的念头消失了,烟雾一样消弭无踪。“我腿麻了,”路西呻吟,“放开。”   路春江大为紧张,“腿麻了吗?我给你揉一揉……”他恋恋不舍地起身,几秒后又压了回去,“盼盼,你和他分手吧。”   “哦,我和他分手,然后呢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然后呢?”路西简直快气笑了,“路春江,你说话啊,你昨天晚上的本事哪去了?”   “分手,然后……”路春江嗫喏,“然后,和我在一起。”   “大声说。”   “和我,和我——”   路春江清清嗓子,“和我在一起,我们结婚,我……”   他听到抽泣声,来自身下的路西。他急急忙忙地起来,抱起路西,检查是不是弄疼了他的弟弟。“别哭了,”路春江手足无措,“盼盼,你是不是不舒服?我带了药,你是哪里痛吗?”   “傻逼。”路西喃喃骂道,“大傻逼。”    第22章   ??快捷的洗浴用品有种廉价的人工香气,路西湿漉漉地拉开玻璃门,脚下一滑,差点摔倒之际被扶了一把,路春江红着眼睛,“低头。”   路西低下头,任由路春江用浴巾为他擦拭头发。在家时他们就这样做,养成了习惯。接着路春江又拿起吹风机,暖风吹拂头皮,路西闭上眼睛,在嗡嗡的噪音中听到路春江低而模糊地说了什么,“……好吗?”   “没听见。”路西撩起眼皮,“行了。”   “咱们,我是说,咱们的事儿。”路春江表情忐忑,“你还生我的气吗?”   路西裸露的脖子和锁骨上有几处红印子,那是他制造的痕迹。无从宣泄的控制欲化为撕咬,以前路春江只在小说中读到过。他苦恼地皱起眉,“你痛不痛?”   “马马虎虎。”路西用快捷的塑料梳子随意摆弄头发,“你觉得呢?”   皮球踢了回来,路春江谨慎地对待这道送命题,“我觉得,我们在一起……是最好的。”   “哦。”路西摆过头,门被敲响,是外卖。路春江接了外卖,礼貌地道谢。两份米线,他揭开盒盖,“不要吃这个吧?我带你出去吃点儿有营养的。”   “你知道去哪吃吗?”路西放下梳子。   路春江窘迫地红了脸,“我可以、可以用手机搜搜附近。”   “不用了,”路西坐到床上,“我很累,不想动。”   米线味道一般,路春江吃不知味,挑起几根,草草地送入口中。路西倒是很喜欢,不多时吃得干干净净。吃完了,他开始玩手机,听了几条语音,然后回复,他不用语音,路春江焦虑地张望。   “难吃?”路西回头,“没盐滋味?”   “挺好的,挺好的。”路春江讪讪地又吃了几筷子,他实在没有胃口,如坐针毡。路西吃饱了,信息也回复完了,他在路春江的注目中躺回被子里,“你误点了。”   一点十分。“我退票了,没事儿。”路春江收拾碗筷,放到门外,再去洗干净手。他焦虑的时候就喜欢洗手,“啊,盼盼——”   路西蜷成一团,侧躺着,呼吸均匀。太累了,年轻的脸上透出疲惫。路春江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,想了想,躺到另一张床上,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。他起来拉紧窗帘,在门外挂上“请勿打扰”的牌子。做完一切后他又一次去洗了手,然后终于下定决心,躺到了路西的身边,那股甜蜜的气味立刻充盈鼻端。   “……盼盼。”路春江小声唤道,“盼盼。”   路西一动不动,路春江满怀愧疚,将他轻轻地搂进怀里。这下似乎惊扰了路西的沉梦,他哼了声,鼻音浓重,“……别闹,现在不能跟你……做……”   路春江连脖根都烧红了,“不,不是。”他急急忙忙地剖白,“我没想——”   回答他的是路西沉静的呼吸。   路西一觉睡到下午六点钟。他病恹恹地靠着枕头,皮肤滚烫。路春江手忙脚乱,“怎么发烧了?”套了衣服去买感冒药。偏偏常用药的叫法有所不同,比划了半天才买到。回来续了房间,又打听了附近的医院。前台热心地指路,但路西拒绝去医院,他讨厌医院,那股消毒水的气味让他轻易地便联想到死亡。   “这样不行吧?”路春江忧心忡忡,“你烧得厉害。”   “正常,”路西打个哈欠,眼角湿润,“第一次都这样。”   路春江愣了片刻,路西径自打了通电话,对那边嗯嗯啊啊地解释了一番。接着熟练地挑选外卖,路春江回过神来,“盼盼……”   “我喝粥,”路西头也不抬,“你想吃什么?”   “什么都可以,我说——”   “那我就点了。”   路西这次点了两个炒菜和米饭,“没馒头,将就吧。”   “盼盼。”路春江突然福至心灵,他闭上嘴,把不合时宜的话咽了回去。红烧鸡块很咸,但没几块鸡肉。路春江不在乎,他手忙脚乱地吃完,那边路西尚在慢条斯理地喝粥。   “我报名了……考研究生。”路春江开口道。   路西“嗯”了声,“好。”   “考你们学校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来之前,我想,就算你不理我了,我也想、也想和你在同一个城市。”路春江笑了笑,“我没大本事,就算考上研,也大概只能做个教书匠,喝一辈子粉笔灰。我是个没意思的人,我知道的。”   路西把塑料小勺扔进碗底,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,”路春江苦笑,“我挺不自量力的,是吧?”   “你傻逼。”路西说,扭脸看向窗外。七点,华灯初上,街头车辆川流不息。“我是,”路春江承认,“但我喜欢你,想和你在一起……我们结婚好不好?我的全都给你,虽然不值多少钱——”   “行啊。”路西依旧扭着脸,但从路春江的角度,能够看到一道泪水,缓缓划过脸颊。   两天后,路西陪着路春江到火车站。路春江还想再待几天,但路西催他走,“你不是要考研吗?还复习吗?”   “你说的对。”路春江妥协了,“我一定认真复习。”   路西不置可否。他带领着路春江从自动售票机取出火车票。两个人在售票大厅徘徊了片刻,路春江说,“你饿吗?”   路西摇摇头,“不饿。”   “我给你买点儿肯德基,你拿回去当晚饭,要不明天早晨吃。别不吃早饭。”路春江絮叨,“记得早睡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路西坦然接受,“我要吃蛋挞。”   路春江买了一盒蛋挞,还有汉堡、薯条和圣代,像是在哄孩子。路西拎着两袋子肯德基,看了看时间,“进去吧。”   “嗯,”路春江摸摸路西的肩膀,“放了假立马回来,我去接你。”   路西点点头。当路春江排进队伍,马上要安检时,他忽然大声说,“过来。”   路春江不明所以,“怎么了?”   路西踮起脚,在他嘴上亲了一口,“别忘了涂润唇膏,你嘴都起皮儿了。”   路春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心脏扑通通狂跳。   “我……记得了。”他笑着挥手道别,“我在家,等你回来。”    第23章   路西哼着歌儿,细雨连绵,他绕过宿舍楼下的水洼,朝后门走去。   “你干嘛呢?”杨子彤打电话过来,“在外面?”   “嗯,出去一趟。”   “真稀奇,你居然会出学校……”   路西立在路边。早先大检查,校门外的黑出租都销声匿迹。他在雨中伸出手摇晃,“啊,我要去趟派出所。”   “派出所,”杨子彤轻柔地叹息,“去弄户口?”   “复印。”路西言简意赅,“结婚用。”   杨子彤陷入沉默,呼吸打在耳边,路西换了只手撑伞,“你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,你哥蛮帅的,个子又高,很配你哦。”   “是吗,他要是不帅,我早就不要他了。”   杨子彤短促地笑了声,“才怪,你才不会不要他。”   对于这一点,路西表示有限度的同意,“差不多吧。”   “你就非要和他结婚吗?”   “不是我非要和他结婚,他求我结婚。”   一辆出租车行驶过去,没有停下。路西调整雨伞的角度,他很有耐心,“你不是老盼着我在毕业前解决掉自己吗?”   “是啊。”杨子彤咕哝,“是啊。”   风起了,丰沛的雨丝越过伞沿,扑到路西的冲锋衣上。他喜欢江南的雨,沙沙地下着,仿佛永远不会停下。北方没有这样的雨,北方的雨,雨点很大,来得很急,打在地上,溅起久积的灰尘,很快融合成片片泥浆。“土腥子味儿,”卞美英喜欢站在阳台向外眺望北方的雨,“倒是挺好闻的。”   “我等了很久,他才愿意和我结婚。”路西说,“要是他不来,我就去动手术……一辈子不结婚。”   杨子彤说,“你不会的。”   “会,我知道我自己……我很坏。”路西招招手,希望前面路口驶来的出租车会停下,“他是个好人。”   “你喜欢他。”   “对,我喜欢他,喜欢好多年了。”   出租车停下了,路西将伞收起,对耳机说,“没他,我活不下去。”   路春江回去之后,每天固定在晚上九点钟给路西打电话。最初他很紧张,支支吾吾找不到话题。路西一边描线,一边循循善诱,今天吃了什么,上了几节课,楼下杨阿姨的孙子来了没有,野猫何种花色……渐渐地,路春江放松下来,他唠唠叨叨地说着,从养的花到班里早恋的学生,“他们呀,腻腻歪歪地坐在后排,生怕大家看不出来。”   这天,路西没有画图,窝在被子里,蜷起腿。九点,路春江准时拨过来,“盼盼,天气预报说上海变天了,你有没有开空调?”   “开了。”   “那就好,别在意电钱。”   聊天从气温入手,路春江说,他在街上遇到一个卖小动物的流动商贩,仓鼠、兔子和小狗在泡沫盒子里瑟瑟发抖。北方已经开始集体供暖,楼下的野猫成精了,趴在暖气管道上,眯着眼睛,简直舒服的要命。   “真好,这儿没暖气,被子有点儿潮。”   “我给你买的电热毯呢?”   “宿管查违章电器,没收了。”   路春江无奈地笑了,“好吧,那我再给你买新的。”   路西安静地拒绝,“不用,我自己买了。嗯……我去派出所了,户口复印好了。”   路春江明显呼吸停滞了两秒,旋即结结巴巴地提高了声音,“我、我正要跟你讲,我,我今天去看爸爸妈妈和奶奶了。”   他们葬在城市近郊山间的公墓,以往路西每次去祭奠,都会哭着回来。老人说,上坟不能哭,可他忍不住。他忍住鼻酸,“嗯,然后呢?”   “我去烧纸,冬至嘛。”路春江有些语无伦次,“我就是,我是要说,要告诉爸妈和奶奶,咱们在一起……要结婚了。”说着他低低地笑了声,“我说,如果要骂我,就托梦来骂我吧。我想和盼盼过日子,没有盼盼我受不了……”   路西哽咽,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,然后我烧了纸。烧纸的时候,灰忽然扑了起来,火非常旺……爸爸妈妈还有奶奶,他们这是高兴呢。他们高兴呢,盼盼……”   路西躺在无边的雨声中,眼泪静静地滑落。   十二月底,路春江参加了研究生入学考试。   “专业课还可以,写完了。政治马马虎虎,凑合吧。临考试之前我翻了眼时政,很偏,居然碰到了!也是运气好。不过英语非常难,我挺担心。”他分析着两天的考试内容,“能过线最好,过不了,我再考一年。今年准备太仓促了,我有很多不足。”   “能过的,相信你自己。”路西打个哈欠,眼下是大片的乌青。他想赶快做完手上的活儿,“我过几天就能回家了。”   “好,好,你要买那班车?发过来,我给你买。”   “不用了,我会买。”   “我养的那盆绿叶子,开了朵花。”路春江轻声说,“白色的,很漂亮。”   “好兆头。”路西忽然突发奇想,挂断后重新拨了过去,“……花呢?你直播给我看看。”   视频聊天接通了,但看不到路春江的脸,“哦,好,你等等哈。”   “干嘛呢你?”   “我没洗脸……脏死了,脏的不能看了。”   “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长什么样,”路西哭笑不得,“我也没洗脸。”   “不一样,不一样的。”路春江露出半张脸,眼睛布满血丝,“昨天背书背到凌晨,本来打算通宵呢……熬不住,果然老了。你看到没有,我眉毛中间这里,对,这里,有皱纹了。”   路西手指摩挲着手机屏,悄声道,“胡说。”    第24章(完)   ??路春江抱着厚重的羽绒服,跺了跺脚。LED屏红彤彤一片,车次变换。   “上车了没?”他问,路西说,“上了,刚坐下。”   “行李沉不沉?”   “放好了,不沉。”   “午饭怎么办?早饭吃了吗?”   “吃了,买了点儿麦当劳。你在哪儿呢?”   “我,”路春江搓搓手指,“我在家,过会儿再出门。”   “车动了。”   “好,你注意安全……”   “等会儿我再买瓶水。”  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谁也不肯先挂断,明明昨天夜里讲了两个多钟头。最后还是路春江说了“再见”,“你睡会儿吧……多喝水,车厢里热。”   路西“嗯”了声。过了片刻,顶多十五分钟,路春江刚在车站中找到个座位,手机震了震,路西发了条消息,“睡不着。”   路春江口角含笑,“睡不着?怎么了?”   “不困。”   “那就玩儿手机。”   “这里有个湖,特别大。”   “你去玩过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就是些废话,但因为路西的缘故,变得有趣至极。路春江在头脑中模拟着路西的表情——垂着眼睛,嘴唇抿起,看起来严肃又认真。但那张脸是稚气的,他的盼盼鬓角柔软,还是个学生的模样。他的心里涌动着热流,为什么时间过得如此缓慢,他还要等三个多小时……   等待十分煎熬,路春江和路西聊天,喝了两杯咖啡,给手机充了几次电。仿佛过了半个世纪,路西的车次终于停靠。路春江翘首以盼,很快,人群涌上出站口,路西拖着行李,艰难地冲了出来。   “盼盼!”路春江上前,用羽绒服将路西兜头裹住,“冷不冷?”   “嗯,不算冷。”路西跺跺脚,“比上海冷。”   “那是。”路春江接过旅行箱,“这么沉?”路西把手塞进他的掌中,“还好吧,带了点儿东西回来。”   站在人头攒动的大厅中,路西仰起脸,眼睛明亮。路春江深吸一口气,迅速地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碾过,然后努力装做若无其事,磕磕巴巴地红了耳朵,“我……我擦润唇膏了。”   路西轻声说,“好。回家吧。”   路西的东西是给路春江带的,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,还有两件衣服。路春江换上,“不便宜。”   “嗯,挺帅的。”路西点评,“转过去。”   路春江转过身,“多少钱?”   “五十块钱,批发市场买的。”   “哦。”   “三百。”   路春江将信将疑,“三百?不可能吧?”   “真三百,我很小气的,”路西微笑,“我饿了。”   路春江忙不迭去厨房做饭,路西环视客厅,发现沙发坐垫换过了,还多了几个花瓶,插着干花。他的房间依然保持原样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透过窗户,他看到路春江忙碌的身影。他的哥哥熟练地切菜,下锅翻动,油烟“刺啦”冒气,路春江回身,发现窗后的视线,顿时嘴角上扬。   “等会儿!马上就好了——”   路西攀着窗台,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胳膊上的伤疤。得去医院取出,以后他再也不需要这个该死的玩意儿。他深深地厌恶那种沉重的、黏黏糊糊的感觉,他渴望路春江的拥抱……无论精神还是肉体。   “明天……”   两人同时发声,路春江放下筷子,“你先说。”   “我得去趟医院,”路西挽起袖子,“这个,你得陪我去。”   “好,好。”路春江脸更红了,“嗯,一早就去。”   “你呢?”路西明知故问。   “明天,先去医院,然后……”路春江夹了最大的排骨放进路西的碗里,“就是……然后,顺便去、去——”   “结婚证?”路西拨动排骨,“先去领证也成。”   路春江急忙道,“不,先去医院吧!不着急,不着急。”   路西皱眉,“太咸了。”   “咸了?”路春江舀了勺汤汁尝尝,疑惑道,“不咸啊?”   当天夜里,路西睡在自己的床上,靠着暖气,久久无法入睡,以至第二天醒来挂着黑眼圈。他用凉水敷了一会儿,叹息道,“得拍照片呢。”   “很好看的。”路春江也没睡好,胡子拉碴地洗脸。两个人在怪异的沉默中吃了早饭,穿戴整齐出门。路春江牵着路西的手并肩而行,一路上遇到不少邻居,都笑嘻嘻地问,“哟,盼盼放寒假啦?”   路西笑笑,“嗯。”   医院要排队,婚姻登记处也要排队。排到的时候,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,路西靠着路春江的肩膀,几乎已经睡着了。   “你们……”   “他是领养的。”面对质询,路春江解释。路西不吭不响,拿了张鉴定报告出来,“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。”   按手印时路春江太过激动,一用力,手印糊了。路西比他淡定得多,就连拍出来的照片,他的表情也非常平静,与学生证上的照片别无二致。路春江还带了喜糖,这次路西笑了,“你什么时候带的?”   “早就收拾好了。”路春江眼神湿润,“还有,那个,盼盼——”   他从胸口掏出个小盒子,打开,是枚指环,样式素朴。路西伸出手,方便他给自己戴上,“你以后工作,也别、别摘掉。有人跟你搭讪,你就给他看。”   “什么时候买的?”路西活动手指,“还不错。”   “我眼光不行,挑了很久。”路春江牵起路西的手,走到外面。下雪了,雪花飘扬,路西说,“我脾气很坏。”   路春江停下,将他的手握得更紧,“我脾气好。”   路西牵动嘴角,“你记住,要是以后背叛我,我会杀了你。”   路春江把路西的手揣进口袋,“放心吧。”   四月初,路春江来学校复试。路西领着他走在校园的路上,一阵风吹过,樱花飘落。   “我答应那边了,去他们工作室。待遇不错,活儿很多。你要念书,我先挣钱养你。”路西笑着说。   “是不是很累?”路春江摸摸路西的后脖颈,那里有他的标记,“换个轻松的吧,积蓄足够了。”   路西摇摇头,“你要是不忙,就去看我。我要是休息,就来找你。就这几年……”   云忽然涌入天空,将太阳遮住。雨丝绵软,路春江撑起伞,将路西搂在臂弯中。不远处汽笛鸣响,雨水汇入江川,最终奔流入海。   “很快的。”路西喃喃道。   完    第25章 番外 忙年   ??路春江左手抱着路呦呦,右手拖着小推车,刚下楼就碰到了王美兰。王美兰的狗老了,没什么活力地摇了摇尾巴,她笑眯眯地冲路呦呦招招手,“呦呦啊——”   “呦呦,说奶奶好。”路春江哄道,路呦呦害羞,红了小脸儿,吭吭唧唧了半天,趴在爸爸肩头蹭来蹭去。路春江无奈,“这孩子,胆儿小。”   “呦呦不好意思啦?”王美兰摸摸路呦呦的羽绒服,“里头穿毛衣了吗?今天冷,零下十来度呢!你也不给孩子戴个帽子。”   “哎哟,忘了忘了。”路春江这才想起出门前到底忘了什么,“我就说呢!”   王美兰说,“你呀,冬天可不能忘了给孩子戴帽子围巾——盼盼呢?还没回来?”   听到“盼盼”,路呦呦转过头,奶声奶气地说道,“盼盼在上班。”   “哦哦,盼盼上班去了啊?”王美兰被逗笑了,“盼盼给你挣大钱去了,是不是?”   路呦呦懵懂地咬着手指,点了点头。   果品市场人满为患,明天就除夕了,各种大甩卖回家过年。路春江抱着女儿,挤得一脑门子汗。蓝莓十块钱一盒,路春江道,“便宜点儿?”   “最后一箱了,你要买,一百十二盒,我也不赚了。”贩子挤眉弄眼地装肉疼。路春江想,呦呦每天都得吃几颗,便干脆买了一箱。又买了砂糖橘和车厘子,路呦呦好奇地盯着榴莲,路春江柔声道,“盼盼最讨厌榴莲,咱可不能买。”   “盼盼讨厌榴莲,盼盼喜欢呦呦。”呦呦说。   “对,盼盼最喜欢呦呦了。”路春江抱着女儿杀出重围,“咱去超市……还有不少东西没买呢。”   超市里也挤满了疯狂采购的顾客,用王美兰的话说,就跟不要钱了似的。“我看看哈,”路春江拿出手机,“嗯,蚝油、粉条、葡萄干……呦呦想吃什么零嘴儿?看见了告诉爸爸。”   路呦呦坐在小推车里,踢了踢腿,“爸爸,盼盼怎么还不回来看我呀?”   “盼盼上班,没办法。盼盼也想回来看盼盼,陪盼盼玩儿。”路春江把蚝油放进推车,呦呦抱着蚝油,像模像样地叹口气,“哎,钱难赚。”   路春江哭笑不得,“你跟谁学的?”   “我看电视。”呦呦摆弄蚝油瓶,“盼盼也不回来陪我看电视剧。”   “盼盼要是不上班,你就没电视剧看了。”?路春江犹豫片刻,拿了包蔓越莓干,又挑了杨梅和情人梅。路呦呦指指巧克力,“爸爸,买。”   “你想吃巧克力啊?”   “情人节,你要送给盼盼,不然盼盼会生气。”   “人小鬼大。”路春江拍拍女儿头顶,路呦呦撅起嘴,“你骂我,我要告诉盼盼。”   父女二人在超市里转了好几圈,该买的不该买的装了整整一车。路呦呦抱着旺旺大礼包,两眼无神,已经困了。路春江排队付款,好容易回到家,手机就响了,路西问,“你们在哪儿?”   “刚到家。去果品市场和超市转了转……呦呦非要给你买巧克力。”   路西笑了,“还是闺女最疼我。她干嘛呢?”   路呦呦睡着了,趴在沙发上。路春江给她盖上小被子,走到阳台去,“她累了,睡了。你明天回得来么?”   “差不多,再不放工就要暴动了,导演不过年我们还得过呢。等发了红包我就走。”路西咳嗽几声,“最近流感厉害,你别带着她出门乱跑了,传染了可不得了。”   “你感冒了?”路春江问,阳台的鱼缸里,十几尾红金鱼缓慢游动,都是路呦呦的宝贝。   “没,嗑瓜子嗑的。”   “你也注意点儿身体……”   “我挺注意的,不说了,要发钱了。”路西心情很好,“等我回家吧。”